簡體版 繁體版 第一章 曉來一朵煙波上(6)

第一章 曉來一朵煙波上(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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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曉來一朵煙波上(6)

他的心思總是如此隱晦。

相處ri久,我漸漸也體味出來了。言行舉止間,便投其所好。珠翠花鈿,只挑簡單大方的來戴;綾羅綢緞,只揀素淡清雅的來穿;胭脂香粉,亦只是淡淡拂過。

連屋裡的擺設亦投其所好。几上擱一把拂塵,案前常置詩書。再用印花模子壓出一片片蓮花香印,置於青銅雕花香爐中,點燃之後,那嫋嫋清煙便帶出了沁人心脾的幽香,寧謐而不張揚。他喜歡如此清幽,我亦是喜歡的。

午後的陽光疏疏落落。我將香爐捧到窗前,拓跋巨集正埋首書案,聞香抬頭,向我微微一笑,復又低頭。

他撫著一張羊皮地圖,久久凝視,目光定格於一衣帶水的長江,一瞬間變得犀利如鷹。

我們的國家,稱魏,太武帝在位時統一了北方。如今,北方的“魏”與南方的“齊”,隔江對峙。

我心頭一震,驀然明白:他的雄心壯志,何止於北方!長江天塹,亦不可阻擋。

牐犖藝住,他卻抬起頭來,與我驀然相對。目光清亮,卻又微含涼意。他不說話,我亦不說話,兩相望著,心中似乎明澈了不少。

他終於開口,溫和地指給我看:“妙蓮,長江以南便是齊。”

地圖上密佈著用猩紅筆墨勾畫出的戰略要衝。我極快地掃了一眼,微笑道:“如今還是蕭賾在位麼?”這一句頗為冒險。我心中忽然惴惴,怕他不喜歡女子談及政治,更怕他的疏遠和設防。何況我是太皇太后的侄女,身份原本就很特殊。

他詫異,深深地注視了我一瞬,然後說:“你知道這些,很好。”語氣平和得聽不出絲毫褒貶。我卻驀然感到一陣涼意。過了片刻,他又問:“是你父親教你的罷?”

我搖搖頭。其實父親並未刻意教過我這些,只是我刻意留心罷了。然而聽拓跋巨集的語氣,似乎對我父親有一種潛在的戒心。我遲疑了片刻,鎮靜地說:“皇上怎麼忘了,臣妾之父已有許久不豫世事了。他老人家篤信佛法,在洛陽六年,以家財建了七十二所佛圖jing舍,虔心為皇上和太皇太后祈福。”

“哦。”拓跋巨集應了一聲,卻是不以為然的神情。我又說:“父親不大過問州務,常與名德沙門為伍,ri與講論,jing勤不倦。也許,人到了這個年紀,也不得不與世無爭了。”最後一句是真悲涼。拓跋巨集的目光輕輕投注,含著渺茫的歉意。我猶帶微笑,卻側過臉,得體地隱藏起細微的委屈和怨氣。

“盛名所累。”他嘆了一句,忽然藹然說道,“太師的學問是極好的。ri後若有機會,朕一定登門求教。”這一句多少有些安慰。沉默片刻,又重新拾起剛才的話頭:“你怎麼知道南朝的形勢?”

我心中一驚,輕描淡寫地說:“未進宮時,街聞巷議,多少有些入耳……”我抬頭凝視他,真摯而深切地道出:“臣妾明白,皇上有雄心壯志,藏於中心,待時而發。臣妾但恨所知不多,不能為皇上分憂。”

他微笑,目光中漸有和煦的暖意。“你如此知心解意,早已在我意料之外了。”神sè忽然一黯,又道,“可惜,有些事並非我所能決定。”他依然微笑,眼中卻泛出一抹悲涼,“妙蓮,你看我這個皇帝,當得像也不像?”

他問我,卻不需要我的回答。我亦無話可答。只是不忍他這一瞬間偶然流露的頹喪和yin鬱,不禁溫言勸道:“皇上正當年少,可以慢慢等待。”

他微怔,輕問:“你陪我一起等麼?”

我心中卻是一震。說者未必有心,於聽者而言,卻無異於一種取捨。我心中惴惴,不禁想,如果太皇太后與皇上有衝突呢,我該如何自處?如今想來,這並不是不可能的事。

入宮前,我也曾悄悄地問過母親。她聞言一怔,笑意慢慢地隱去,沉吟道:“眼下,掌權的是太皇太后,但皇帝畢竟是皇帝……”她的聲音忽然嚴肅起來,“妙蓮,你心裡要有個分寸!”我未曾和母親說過什麼。但從那時起就隱約浮起的念頭,此刻卻忽然清晰起來:是站在拓跋巨集身邊罷!畢竟,他再怎麼不得志,也終究有親政的一天。

我驀然抬頭,聲音微顫,卻清晰突兀得猶如晨鐘暮鼓:“臣妾永遠都是站在您這邊的。等著您親政,等著您變法改度,等著您開創盛世……”說得急了,微微變了調,似乎不是我自己的聲音。

他怔怔地望著我,似重新認識一般。許久,才遲疑道:“你忘了,你是太皇太后的侄女……”

“但我是您的妃子啊。”我即刻介面,失望而又悲哀的。我不敢說“妻子”,說到底,我也只是他的妃子!這一刻,忽然體味到名分的虛無。

他無語,輕輕地握住我的手,溫柔如舊,卻又分明不同舊時。我眼中的淚,打了個轉,到底沒有落下來。

“我昨天讀到一首漢詩。”他忽然說,無關任何話題。“我背給你聽。”他依然握著我的手,那聲音原本也是有稜角的,此刻卻溫和淳厚:“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是卓文君的《白頭吟》。其實早已成誦,但聽他吟哦,卻仿若初次相聞。我很早以前就知道,這是卓文君在得知丈夫司馬相如準備納妾後,寫下的一首詩。這個勇敢而堅貞的女子,當初選擇私奔時是絕對料想不到,後來顯達的夫君竟有“兩意”。

我從此不再豔羨《鳳求凰》。世事無常,女子的痴情往往敵不過歲月的無情。

牐犲氤呦嘍緣耐匕蝦耆匆廊歡情地念下去:“唧唧復唧唧,嫁娶不須啼……”我心中忽有所感,自然而然地接了下去:“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聲音微微地顫,既驚且憂。

四周忽然靜了。拓跋巨集驚異,目光中卻有淡淡的喜,柔聲問:“妙蓮,你知道這首詩?”

我的神思在那一瞬間恍惚起來,答非所問地呢喃道:“這世間可有一心人?”忽然想,什麼榮華富貴都不要了,只要一個“一心人”,天長地久地寵著我……我望向遠處,又深深地念了一遍:“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拓跋巨集怔住,張口yu言,最終卻什麼也沒說,只是輕輕地攬住了我。一瞬間,只有一種yu落淚的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