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七章 桐花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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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七章 桐花臺上
桐枝筆直,樹椏伸展,大大小小的枝條上,彷彿是一夜春風吹開,已綻開了無數的桐花。近看便如一尾尾紫鳳棲於枝上,遠看卻似乎是樹冠間騰起一片紫色的雲霞。
織成牽著元仲的小手,抬頭看那些桐花,春日的陽光透過花影,細細篩落在他們的臉上,漾起淡淡的光暈。
當初看到紫桐的時候,其實也不過只隔了近兩年的時間,如今想來,卻是恍若隔世。那時的曹丕,於織成而言,是疏遠而微冷的所在,素衣長髮的他,端坐於桐花下,軒窗邊,默然撫琴的樣子,至今還宛然眼前。
那時若非是左慈有著分辨心聲、讀心之術的能耐,她絕不會知道,曹丕見到她的時候,那默然淡定的外表下,竟有著那樣激烈的心跳。
是從那時起,他對她,便有了不一樣的心思麼?
只是她未曾想到,終有一日,她竟真的成為了他的妻子,與他共同撫育元仲這樣可愛的孩子。
一陣風過,有紫桐簌簌落下,元仲立刻叫了起來:“落花了!落花了!”
一邊雀躍著去拾,還不忘一隻手緊緊拉著她。
織成不由得笑了,嗔道:“要真的喜歡這花,便是摘一朵兩朵,縱然你阿父將這花看得再金貴,也沒有不允你的道理。怎的見著落了幾朵花,便開心成這……當心跑快了又跌著了!”
“阿父說了,花如其人,紫桐高貴出塵,不同於凡花任人採擷,必要有敬重之心。”
元仲歪著頭,朗聲道:“阿母喜歡的茫茫,卻是要令人有珍重之意。”
“你阿父這樣說?”
織成不由得心中一動。
那些茫茫,那些種植在花房之中,被曹丕精心用寒冰培植出來的茫茫,那一晚驚心動魄的開放,令得她拋棄了最後的心防,將自己完全交給了他。
花如其人。他對她,也當有敬重之心,珍重之意罷。
元仲卻懊惱地叫道:“阿母!落了這許多話,早知道我就帶個藤籃過來了!”
她回過神來,笑道:“阿母有辦法!”屈膝蹲下,索性一手兜起裙幅,宛若錐形的布囊,幫著他拾那些落花。元仲歡呼起來,麻雀般地蹦來蹦去,不時拾起一朵紫桐花,風一般地跑回來,小心翼翼地將花朵放入她的裙幅之中。
春日的陽光落在紫桐花上,映射出絲綢般華美的金紫光芒。
元仲來回拾撿奔跑,不多時額上便有了細汗,織成拉他過來,從袖中抽出一條細葛布帕來,先擦淨他額上的汗,又讓他站穩,從領子裡將那布帕塞入後背,觸手之處,便是這小小少年那汗意澀然的背部肌膚。
元仲的身子,好象忽然僵住了,一動不動地任由著織成將那帕子在他背心處抻平,隔開了汗漬與絲質的內衣。
織成以為他害羞,想著他也快近八歲了,正要打趣幾句,卻見元仲的眼圈兒竟是緩緩的紅了。不禁一驚,柔聲道:“元仲,你怎麼了?是阿母方才弄疼你了麼?”
元仲搖了搖頭,又抽了抽鼻子,但仍是沒有忍住,淚花在眼中閃了閃,終於凝成一滴淚落下來。
他雖有著男孩的頑皮,在她面前甚至還會不由自主流露出撒嬌任性的一面,但象這般落淚尚是第一次。織成不由得慌起來,連忙把他攬在懷中,伸手去試他額頭,唯恐他是身體有什麼不適。元仲身子微扭,避開她探向額頭的手,卻猛地撲在了她的懷裡。
織成只覺兩條軟軟的胳膊抱住了自己的頸子,更是詫異,問道:“元仲?元仲你……”
“阿母……我想起阿母了……”
元仲悶悶的帶有鼻音的話語,從她的頸項深處傳來:“從前我每次玩耍出了汗,她便這般用帕子幫我掖著,卻被別人暗地裡笑話,說果然是婢子習氣,一輩子也改不了……可是……可是我知道……那是因為阿母愛我……”
裙幅散開,紫桐花落了一地。
織成一怔,旋即明白過來:元仲口中的阿母此時並不是指她,而是指的他的生母,已經香消玉殞的任兒。
不由得慰道:“用帕子隔汗方便得很,出了汗若是去更衣,說不定還會不慎著涼呢,有什麼好取笑的?若是以後誰再來取笑,咱們便拿大棒子一頓打出去!”
“阿母……”元仲半哭半笑地喊了一聲,更抱緊了她,喃喃道:“可是阿母一點兒也不象您,別人取笑她,她會在房中偷偷哭上半天,但是見了我,又作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我……我看在眼裡,又知道她不願被阿父知道,唯恐阿父也輕視她,可是……可是我心裡實在難過得很……”
元仲出生之時,曹氏已權赫當朝,他又是曹丕唯一的兒子,即使其母身份低微,也影響不了他地位的重要。但因為曹丕始終未迎娶正妻,故此元仲得以一直在任兒的膝下撫養。這對他,既是幸運,或許也是不幸。
當時的貴人們在一天之中,往往更衣數次,飲宴、見客、燕居都有不同衣飾。他生來榮華,若當真汗透衣衫,立刻換掉便是。但任兒出身侍婢,多年習慣卻是以節儉方便為要,故此用手帕來為他隔汗,確實是她的行徑。這件事也被人拿來取笑任兒,足見當時在曹丕的府第之中,任兒縱隱然為曹丕姬妾中第一人,且還暗中掌握著萬年公主留下來的勢力,但這些都無法改變她的門第,以及與其他貴女之間的深深的鴻溝,其實日常生活中也頗為艱難。從這一點來說,任兒與織成,是有共通之處的。
然而不同的是,任兒不比織成,在她的內心深處,也不會有著織成那種來自現代明的尊嚴與自由的意識。她的心底一直有著出身低微所帶來的自卑,這使得她甘願在曹丕的後宅之中,成為一個近似於半隱形人的存在。而織成卻不一樣,她那種自然而然的態度,反而令別人不敢輕易生出輕慢之心。而年紀幼小的元仲,也從這兩個母親身上,感受到了不一樣的情感。
“元仲。”織成輕輕拍著他的後背,柔聲道:“一切都過去了。阿母一定爭氣,不再叫元仲難過。”想到自己年少之時,也是父母緣薄,對元仲的憐愛不由得又多了幾分,頓了頓,道:“你阿母已是去了,你在心裡懷念她,記得她是如何深愛你,可是這些不愉快的回憶,便不要再想起。不然你阿母在冥冥之中,也是不安心的。便是你阿父知道了,也會難過。如今我們三個人便是一家人,要快快樂樂的過下去,才能告慰在天之靈……”
“阿母,是我錯了。”元仲將臉貼在她的頸上,淡淡的馨香,依稀如同生母當年的氣息,想到那一次銅雀之亂中,他跌下葷道之時,那亂軍之中飛奔而來,將他搶入懷中護住的她,那時便有了這樣的氣息罷……
“阿母……元仲愛你……你不要再離開元仲……”
織成一怔,元仲撒嬌般地在她的頸子裡抵了抵額頭,有些不好意思地鬆開了手,站起身來,道:“我去撿桐花啦!”
“去罷。”
織成心放了一大半,知道這年紀的男孩子已有了一種說不出的羞怯彆扭,笑著將他輕輕一推,道:“阿母和阿父,自然也是愛元仲的……阿母來幫你把這些桐花撿起來。”
元仲向她吐了吐舌,蹦蹦跳跳地往不遠處的桐木下奔去。
織成蹲下身來,拾起那些紫桐花,含笑望著那小小的身影,只覺心頭有一種說不出的酥融之感,緩緩化開。
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親情的溫暖麼?
在那個時空,她失去了親情,卻在這個時空重又撿拾回來。與那種動人心魂的愛情相比,這樣細水長流的親情,亦自有其踏實真摯的好處。就連那顆總是高高提起的心,也彷彿放在了一個柔軟堅實的所在。那,就是人們通常所言的“歸宿”之地罷?
忽覺有兩道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臉上。
她驀地抬起頭,撞上了一雙熟悉的、漆黑的、明亮得有些熾熱的眼睛,那眼中含著笑意,但那笑意也是明亮燦爛的,彷彿黑寶石中流轉反射的陽光,灼灼生輝。織成自覺不管自己現在學到了多少世族女郎所謂的淑風範,內心卻仍是膽大妄為的現代女子,但饒是如此,她也忽覺心頭一跳,整片臉龐不由得瞬間發熱,紅暈迅速染滿了雙頰,站起身來,想到自己雙手還牽著裙裾,不免臉上更是發燙,嗔道;“你早就來了,為何不叫我?”
那目光的主人,出現在臺邊階上,正是曹丕。
曹丕莞爾一笑,緩步走了過來,從身畔跟著的一名小黃門手中,拿過一隻藤籃來,遞給了她,道:“把花丟這裡面罷。堂堂魏王世子婦……”
堂堂魏王世子婦,眼下這狼狽樣子,卻與田間地頭的村婦沒什麼兩樣罷。
織成知道自己這樣有些失禮,但心中不知怎的,有羞惱,也有嗔怪,偏偏說不出口,當下一把奪過那藤籃,卻十分小心地將裙中的桐花都倒入了籃中。
一朵桐花不慎落在地上,織成一頓,但見一隻繡有云紋的玄青鞋履停在了面前,真紫錦袍輕輕拂過鞋面——細白修長的手指拈起那朵桐花,丟入藤藍裡。而溫熱的氣息,已在瞬間近在咫尺。
織成後退一步。
曹丕卻更進前一步,漆黑寶石般的眸子裡,滿是那種明亮灼人的笑意。
“你做什麼……”
一言未了,身上一緊,已被攬入一個燙熱的懷中。
而同樣燙熱的脣,已印在了她的脣上。
“你……”
她大驚之下,猛地想要推開他,卻覺得他的胳膊如同鐵箍一般,箍得她動彈不得,她只覺自己的臉上滾燙之極,隨時便要冒出熱氣來了:“快放開!元仲……元仲在那裡……”
“元仲已被引開了。”
他露齒一笑,卻更噙緊了她的脣。臉頰離她近到極處,她眼前便是一陣模糊的眩然。
對,那個小黃門,不知在何時已退下了……元仲的歡笑聲,似乎也不知在何時消失了……董媛她們,素來更是知機……
“阿宓。”
是他在脣齒輾轉之間,輕聲叫她,聲音雖輕,卻彷彿在滾燙的火中,又投入一勺滾油,令得她整個人都彷彿滋滋爆響:“阿宓……阿宓……”
天荒地老,便是這樣眩暈的感覺了罷。
也不知過了多久,二人才依依不捨地分開。
織成只覺脣舌俱有些隱隱的剌痛,脣瓣更是已經有些微腫了。而曹丕的手指,也愛憐地撫過她的臉——她的臉燦若雲霞,偏偏光滑得彷彿最上好的緞子,泛出驚豔的華採。
“你這人……怎麼也不分場合?如今雖是在桐花臺,你卻已是世子,若是被人知道,參你個行為不端……這裡地勢極高,四面皆易被人所見……”
她已嫁給他這麼久,政治上的敏銳已經不缺,便是對生活中的管束也大勝從前。大概愛上一個人便是如此,再怎樣膽大不羈,也便平生了許多顧忌。這顧忌並非是因為懼怕,而恰好是因為深愛。深愛他,哪怕一絲一毫的危險,也捨不得讓他遇見。
“我身為世子,若是連這小小場合尚不能把控,令這樣的言語傳出去,我們自己的桐花臺,恐怕也當如竹篩子一般,到處皆是漏洞了。何況你又非是什麼不能見光之人,乃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他坦然一笑,眼見她的臉頰又要嬌豔欲滴,強忍住心頭的**,將自己的手指拿開。卻又笑著吟道:“有花折時只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這可是你教我的。”
昨日元仲想要摘桐花之事,織成便暗中告知於他,便是希望他不要視花如命,至少在兒子喜歡時,多少要滿足下其願望,雖不是對小孩子都要無條件寵溺,但元仲平時已足夠懂事,在織成看來,摘幾朵花,亦算是對他的小小獎勵,未嘗不可。她所用的理由便是她從後世聽來的這支《金縷曲》:“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有花折時只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誰知這廝竟用在此處,倒也**得緊!
後世有些人不就是常用這兩句,來為自己的獵豔之舉而開脫麼?他倒把這個學會了!
織成瞪他一眼,忽然拿起他的手腕,對準那腕上最為柔細的肌膚之處,便是重重地咬了一口!
曹丕大聲呼痛,眉頭亦誇張地皺到一起,另一隻手卻趁機在她下巴處輕輕一摸,佯怒道:“啊唷,世子婦一口獠牙好生厲害,比父王宮中那獅子猁還要厲害,險些將小人腕子咬折,乞饒小人一回!”
“好啊,竟敢將我比作小狗……”那獅子猁是曹操殿裡一條小狗,瞧那品種當是後世的獅子狗,也是九仙媛的愛寵,日日便抱在懷中——織成又是好笑,又是好氣,索性重重咬了一口才鬆開牙齒:“你才是狗咬呂……”忽然想起此時還沒有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曹丕只是笑,舒開雙臂,再將她抱了一抱,在她耳邊依依不捨道:“我也是有公務在身,從此處路過,見你與元仲在一起……”
輕嘆一聲,只聽他又道:“我們曹氏兒郎,竟都是與母親無緣的。我阿母一味偏心子建,而元仲……”
不知是觸動了袞州往事,還是想起了死去的任兒,他終是一默,過了半晌,又輕聲道:“幸好有你……幸好有你,我父子方才一生無憂……”
幸好有你。
是說她的到來,不但是彌補了他心中的缺憾,也給小小的元仲帶來了母愛罷。
曹丕的身影已經消失在桐花臺下繁茂的樹影之中,織成卻立在當地,久久回想著他這最後一句話。
是不是她對於他們父子而言,已經是生命中不可或缺之人呢?
其實……其實她已經有些不敢想象,自己在建安二十年時,竟會離開這裡……
還有一年多的時間,竟然就要離開了麼?
真的要離開麼?
簌簌風過,又是一陣枝條搖動,桐花臺上,淡紫的花落了遍地。
那樣安謐的美,宛若夢中嚮往的仙境福地。
身後彷彿有影子一晃,即使沉浸在思忖之中,但靈識仍然敏銳的織成,頓時驚醒過來,目光掃了過去。
只見一個淡白的身影,從一株紫桐樹後閃了出來,尚未近前,便已拜倒在地,恭敬行禮:“婢妾拜見夫人。”
濃密烏黑的秀髮,挽了一個鬆鬆的墮馬髻,髻邊簪著朵珠花。上面最大的珍珠也只有黃豆大小,四周攢珠如米粒,且是淡淡的銀白色。雖勝在款式新穎,但在珍珠以大、圓、紫黑等色為上品的時世,論價值卻不高。
往下看去,是月白上襦,牙白底色繡卷草紋裙子,垂下柳黃色絲絛,衣料雖是講究,卻毫不張揚,越顯出素清麗。
是許久未見的明河。
織成目光掃處,見她臉上一抹紅暈,似有羞澀之色,甚至目光也不敢直視,不由得伸手握了握自己的臉,想道:“莫非方才……她都看見了?”方才與曹丕在一起,意亂情迷,彷彿天地間只有她與他二人,莫說是眼耳之識,便是靈臺也彷彿眩暈渾沌,哪裡還會注意得到周圍?
曹丕身邊自有從人看住四周,不會叫閒人過來。但明河來得這樣快,且織成此時並未見遠處有人走來,說明方才她正在附近。她又是曹丕的姬妾,那些隨從或許並不以為意,也不會生生驅趕於她。而這桐花臺位在高處,明河若方才是在桐木林中,便是遠遠瞧見,也未嘗不能。
她原是來自現代明社會,男女當眾牽手,甚至當街接吻亦是常事,雖然心中有些不自然,但明河不比元仲是未成年,織成也沒有那麼多忌諱。淡淡道:“你也來賞這桐花麼?快起來罷,不必多禮。”
世子與世子婦二人鶼鰈情深,這是整個鄴都無人不曉之事。
曹丕府中的姬妾也見識過織成厲害,俱都老實得很,有主動求去的,曹丕夫婦也樂見其成。比如近來就被織成放出兩人,與曹丕昔日軍中部下為妻。明河卻又不同,一來她是唯一有“名份”的側夫人,二來她又曾是織成的侍婢,二人曾經親密,此時反而不易交心,明河又一直表現得十分沉默,除了在房中織布繡花之外,輕易不出房門,更不必說在曹丕面前打轉了。織成既不想為難她,也就樂得忽視了她。
二人此時在桐花臺上見面,說起來卻也是許久未見了。
“婢妾謝過夫人。”
明河再次規規矩矩地行了一禮,這才立起身來。還未說話,卻聽桐花臺下有人大聲道:“噫!神與意通,透於顏色,明質華章,顯溢形外……好一個絕色美人!”
織成與明河俱是一驚,卻聽董媛叱責之聲已經響起:“你這狂生,如何直入此間?休要胡言亂語,這可是世子婦!難道要獲罪不成!”
只聽那男子朗聲道:“你這婢子好生無禮!須知聖人也言,食色性也,縱是世子婦,有此等絕世麗色,便如美玉仙葩一般,禎乃凡夫,油然而生欣賞之心,發讚歎之言,亦在情理之中,卻並無絲毫weixie之意,如何便會獲罪?你可也將世子與夫人,瞧得忒小了些!”
言語間竟毫無懼意。
曹丕夫婦二人情深意篤,有時甚至曹丕在桐花臺的書房之中召見下僚,共議政事之時,也會攜織成往往。只是織成往往在後堂隔著屏風,一邊繪織錦畫樣,或是做些女紅相陪。也從那些屬僚口中聽過此人的事蹟,更兼此前也見過此人,這把如昆崗般響亮的聲音卻是聽過的。當即出聲制止道:“真情至性,方是名士風流。阿媛休要無禮!”
幾步走到闌干邊,向著臺下那男子點頭示意,道:“劉君!”
臺下男子雖也錦衣華服,但甚是隨便。頭上一頂冠兒,居然戴著歪向一邊,卻襯出那輪廓分明的臉龐來,臉色黑黃,頗有風霜之意,與當下鄴都中的貴人們那精緻嫩白的肌膚迥異,唯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坦然望了過來。
這人正是劉禎。
劉祉採名聞於當世,在建安七子中被認為冠於其他人,其詩歌以五言見長,甚至與曹植並稱為“曹劉”。足見此人的才學。
不過,他性情剛直,又頗具辨才,聽說以前曾因事觸怒了曹丕,被罰去洛陽之西的石料廠做苦力研磨石料。織成在書房屏風之後,便多次聽到有人幫他求情,曹丕並未應允。不知為何最近又將他放了出來,還召其來桐花臺。
她並不太瞭解劉禎,後世他的詩流傳下來的也不多,但既與曹植並稱,想來是大有才華的,且又剛被曹丕召回,斷不能讓董媛無禮,怕的倒是影響曹丕禮賢下士之名,這才出聲喝止。
但此時見了這人眼神,她心中那些微因被他評頭論足而滋生的不悅之意,卻在瞬間釋然了。
有著這樣坦然眼神的人,絕不會是什麼登徒子輕薄之人。或許是真如他自己所說,是將她視為美玉仙葩一樣的存在?
可是她這樣的姿色,當年便是曹植也說與甄洛相比遠遠不如,哪裡會是什麼美玉仙葩?
“昔日禎曾見過夫人一面。”
劉禎開口便十分坦白:“那時夫人方經銅雀之亂,初露崢嶸,五官中郎將有一日曾問及左右僚屬,可有見過天下女子,奇才絕豔,有超過夫人者?”
織成有些意外:曹丕這話中,其實是大有自得之意。難道那時他便將她看作是天下難得的女子?
淡然笑道:“那是世子取笑我罷了。”
“禎當時也認為,世子言過其實,乃取笑之言。”
沒想到劉禎也毫不客氣,說道:“眾人皆讚美不已,唯禎遙遙平視夫人,神色未動。當時五官中郎將十分不悅,禎便坦言道,夫人於亂軍之中有此作為,倒也當得起奇才二字。但夫人當時神色警慎,冷漠沉靜,且戾氣浮於外,孤寂沉於內,這絕豔二字,又如何用得?”
織成有些好笑,沒想到自己當初還被一群男人這樣評頭論足過。不由得想起大學時代,班上的男生據說在寢室中也常常開著“臥談會”,評選所謂班花校花,對校園“十大美人”津津樂道。看來男人對女人姿容的八卦之心,從古到今,都未曾減弱分毫。
漫應道:“我原是姿容鄙陋之人,也未曾以色事人,原也是當不起絕豔二字。”
劉禎聽出她話語之中,的確是沒有絲毫怨怒驚嗔,不免深深看了她一眼,道:“若是禎當初便知夫人這般胸懷,想來那絕字不能用,豔字尚可當得一半。”
織成更是啼笑皆非,道:“我要這奇才絕豔四個字作甚?劉君未免多心了。”
“不,夫人。”
劉禎這人也不知是否天性倔強,縱然織成明顯表現出對此毫無興趣,也根本不在意自己的容貌在他人口中是否美麗,他也不以為意,堅持要把話說完:
“世間所謂美人,不在於姿容精緻、眉目豔麗,而在於瑰姿豔逸,儀靜體閒這八字。夫人當日雖然出眾,然神魂彷彿遊離此間,只餘空洞軀殼行於世塵,冷眼看人生永珍,雖貌美而無神,神氣與相貌並沒有達到完美的融合,倒象是一張面具後藏著另一個靈魂般。哪裡及得上如今呢?”
織成心中一動,想起自己從前,總是以過客之心,警慎之意,面對這時空的一切,何嘗不是如他所言,是在一張面具背後,藏著另一個靈魂?劉禎的目光果然毒辣。不禁默然,過了半晌,問道:“如今……不再是那樣麼?”
“如今夫人如玉之質,如寶之章,華採由內透出,神魂軀殼渾然一體,皆熠熠生輝。”
劉禎躬身一揖:“絕者,前有古人,後無來者也。夫人當之無愧。”
言畢袍袖拂處,竟自揚長而去,走得不遠,竟然唱起歌來,聲如金石,震得兩旁桐木也彷彿簌簌搖動,以為相和:
“鳳皇集明臺,徘徊孤桐根。於心有不厭,奮翅凌紫氛。豈不常勤苦,羞與黃雀群。何時當來儀,奇絕待魏君……”
董媛與董嫻相攜上臺來,董媛的神情還是有些不以為然,想來心中仍是覺得劉禎是個狂生。
織成忽然想起明河,轉頭望去,但見她臉色微白,凝望著劉禎遠去之處,怔然失神。見織成看來,才彷彿陡然驚醒,勉強一笑,道:“夫人,婢妾方才……方才想到從前夫人賜給婢妾名字時,曾念過的那首詩,倒有些象是劉君所說的那樣孤寂……”
那其實並不是一首詩,而是一闕詞。只是這個時空尚沒有“詞”這種體,故此就連當初聽過這詞的曹丕,也以為不過是一首不按格律而作的怪詩罷了。不過詩素來以立意取勝,便是稍稍違些格律,亦不失其格調。
織成淡淡一笑,道;“劉君此人素來便是如此,目光行為雖有獨到之處,卻失了中正平和,故不為世子所喜,連魏王也頗有微詞。不過是憐他詩才,不忍他沉淪下僚罷了。他的話語,卻不必多聽。”
想到劉禎被罰去做苦力,難道就是因了當初他那番逆了曹丕心意的言語?曹丕此人,心事極重,她卻是知道的。喜歡一個人固然是喜歡到骨子裡,嫌惡一個人時也不會有絲毫容情。否則後世怎會流傳有曹植的七步詩?連親弟弟都如此,何況一個劉禎?但對著明河,有些話卻是不能說的。
明河臉色微變,慌忙應道:“是,是婢妾愚鈍了。”
頓了頓,輕聲道:“其實,在世子的心中,夫人一直都當得起……當得起那四個字……”她的聲音越來越輕,低如蚊蚋:“奇才絕豔……”
一抹說不清是空洞還是茫然的神情,浮上了她的眼瞳。但在這雲翳般的神情之中,卻彷彿有什麼在隱約閃動。
織成忽然不想再與她再相處下去,點了點頭,向臺下的董媛道:“去叫了小郎君回來。臺上風大,也不能久待,拾得這許多桐花,想來也夠了,就此回去罷。”
又看了明河一眼,轉身走下了高臺。明河躬身行禮相送,態度恭謹,那眼中的光采,卻慢慢地凝聚起來。
“奇才絕豔……”
她以輕微到幾乎難以聽聞的聲音,喃喃自語道:“奇才二字,可是在絕豔之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