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珠樓主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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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珠樓主論》
《還珠樓主論》一、這個奇蹟是事實“大眾文學”,這是近十餘年來才有的新的名詞。
致力於大眾文學的第一個條件,應該貢獻些真正大眾確能接受的文學作品出來,然後才有教育大眾的功效可以發揮。
許多先生們在竭力研究這個問題,而且在試寫著這種作品,都是可敬可佩的作家。
可是努力到現在,所見的功效,依然不怎麼巨集大。
據說中國的文盲,為數有百分之八十之多,而這浩大數目的文盲,卻是最真正的大眾,他們根本沒有讀書看報的能力。
能讀書看報而被視為大眾者,並非是最底層的人物,已是比底層上一層的人物了。
所以,還珠樓主的小說,雖然擁有廣大的讀者群,若因此而就視之為大眾的作家,那是不很妥當的。
當然更不能說他的作品,可以歸人大眾文藝之類。
他的小說作品,主要目的,在供給讀者以趣味,不是給予讀者以教育(當然道德觀念還是有的)。
如今姑且退一步說話:“一個作家或一種作品,能夠為次底層人物所歡迎,就可以算是一個通俗作家,或一種通俗作品了。”
以此為標準而看,還珠樓主可算一個通俗作家之中很受歡迎的人物,而其所著《蜀山劍俠傳》,更是一部通俗作品之中讀者很廣的作品。
許多人對於還珠樓主表示憎恨,因為他以寫神怪小說為“絕技”,而神怪小說,據許多人說,是有毒的。
可是還珠樓主不客氣地把《蜀山劍俠傳》一集二集依次寫下去,自有那麼許多人伸長了頭頸等他三集四集寫出來,先睹為快。
這就是他的作品的力量,未嘗不是一個奇蹟,而這個奇蹟是事實。
這個事實,是值得注意的,我因此在本文中寫了一章“社會論”,略說我個人的所見。
二、《蜀山劍俠傳》的魔力還珠樓主以《蜀山劍俠傳》為成名作,也可以說是代表作。
他的作品,十之八九歸上海正氣書局發行。
據書局主人說:在每一集出版的三四天內,一萬冊之數,一搶而空。
早晨開出門來,就有顧客望門而候了。
那許多顧客,以擺設書報攤的小販為多,一個人要買好幾本,買去不是完全靠賣出,而是以租出為主。
現在上海以“租借小說”為營業的書店報攤,幾於無不備有《蜀山劍俠傳》,讀者之多,在上海已足驚人。
此書最初歸天津勵力出版社發行,因戰事關係,中間一度停止續出。
到勵力上海分社探聽續出訊息的人很多,外埠來信探問者遠及南洋一帶。
西南地帶,聞曾有翻版偽本流行。
那時出至第三十餘集。
不久,上海有一個兩利出版社,向勵力出版社把該書紙型和版權同時購得,重版出書,由正氣書局發行。
購買的人果然很多,而且有許多人都從第一集購起,可見他的老讀者固然不大肯忘懷他,新讀者還是在繼續產生。
二十年來,坊間新出的章回小說不能算少。
作品最暢銷者,張恨水部分,以及向悄然的一部《江湖奇俠傳》而外,只有還珠樓主的各種作品了。
張恨水先生的作品,材料偏於男女情愛方面的糾紛,和還珠樓主在性質上相差很遠。
向悄然(不肖生)先生寫的是武俠小說,和還珠樓主的神怪武俠小說比較的相近。
當年《江湖奇俠傳》風行一時,銷行甚廣,可是書局方面對於此書的宣傳也很著力。
《蜀山劍俠傳》的風行有所不同,書局方面未曾有過盛大的宣傳,它是在讀者互相傳說之間,日益廣其流傳。
而篇幅的浩大,在近年間即使不能說已經空前,可以與比者已很難見到了。
說到多產作家,還珠樓主大概可以當得起。
就我所知,書目如下:長眉真人專集(蜀山前傳)已出五冊未完蜀山劍俠傳(正集)已出五十冊已全蜀山劍俠後傳已出四冊未完青城十九俠已出廿五冊未完雲海爭奇記已出十一冊未完邊塞英雄譜已出一冊未完冷魂峪(邊塞續集)已出二冊已全蠻荒俠隱已出五冊未完青門十四俠已出四冊未完峨眉七矮(蜀山外集)已出三冊已全武當異人傳已出一冊未完虎爪山王已出一冊已全俠丐木尊者已出一冊已全黑孩兒已出三冊已全柳湖俠隱已出六冊已全大俠狄龍子已出三冊未完大漠英雄己出四冊未完萬里孤俠已出二冊未完女俠夜明珠已出一冊未完以上十分之九歸上海正氣書局獨家出版發行,尚有其他書局已經出版各冊,以及正氣書局正在排印中,還珠樓主正在續寫中各冊,都未列入。
僅就以上所列書目各冊而論,其字數的浩繁,已非比尋常,而不是普通的通俗小說家所可同語了。
三、還珠樓主這個人在說到作品內容以前,先把還珠樓主這個“人”約略寫幾句:我和他相知甚淺,可也常有相遇的機會。
卻又是他很忙,我也不很閒,談話的時間,不會很長。
我真想專誠去拜訪他一次,使得我寫出來的東西,可以充實和親切一些,終因他現在是一個純粹的職業寫作家,每天非寫不可的小說槁在萬言上下,不好意思去打擾他,免得影響他的工作。
還珠樓主姓李,名壽民。
原籍東川,居留華北很久。
四川口音,我是略為有些覺得到的;可是在他嘴裡,卻不大聽得到。
他用大江以南的口語和我講話,聽去不覺得生硬。
原來他在幼年時代,曾在蘇州居留過一個相當時期。
他說話的技巧不很好,並無特別可稱的地方。
好像很性急,說得高興的時候,興奮之狀可掬,語調也急促如聯珠炮,恨不得十句話並在一句內說完似的。
對於修飾方面,也不考究,好像表示他的性格是隨便得很的。
略帶方形的一張圓臉盤,兩隻耳朵不小,頸項卻不長。
闊肩膀,粗腰肢,身材比長的人短些,比短的人長些,當列入中等裡面去。
肌肉比太肥的人瘦些,比不肥也不瘦的人肥些,當列入普通與肥胖之間,決不能言瘦,而且與胖為鄰了。
頭髮剪得很短。
穿中裝的時候為多。
年齡大概在四十五這個數目的上下罷?他出身耕讀之家,從小就隨宦在外,經過地方不少,蘇州也是其中之一。
十七歲時候,父親死去。
十九歲開始在北平當公務員。
二十三歲入軍界。
曾經跟隨胡笠僧、傅宜生做過幕僚。
在這一時期內他結了婚。
武俠小說在北方素來很流行。
他自己本來的意思,很想把所歷所見的山水人物,寫成“筆記”。
恰巧其時天津有一家《天風報》缺少一篇長篇武俠小說,他在人家鼓動之下,就不經意地採用了《蜀山劍俠傳》作篇名,一天天寫下去。
不料讀者異常歡迎,還珠樓主這個別號,就受人注意起來。
因為最初並未用心寫,他曾經向我說:“前幾集寫得甚不愜意。”
日寇侵佔華北,他因子女眾多,逃不出來。
日本人要他合辦刊物,他沒有答應,陷獄兩月。
出獄以後,家累既重,生活十分困苦。
寇敗之後,他再度到上海來,遇到正氣書局主人陸先生,相談甚歡。
陸先生說:“政界軍界的事,不用去搞了,你還是住定在上海寫稿子罷,想來生活總可以維持的。”
他同意了,就在上海開始寫作生活。
他當時寄寓上海老垃圾橋北挽的一個斗室中,除續寫未了各部小說外,同時應上海、香港、無錫、鎮江、北平等地的日報特約,按日寫寄長篇小說。
那時候,他的家眷尚留居北平。
直到三十六年冬,遷家南下,卜居蘇州,他自己也就住到蘇州去。
四、一個奇怪的頭腦還珠樓主的神怪小說,設想的神奇幽怪,出乎意想之外,簡直匪夷所思。
這個問題,後面有得講到,請閱“物理與玄理”一下。
現在所要說的是:小說中的人物既然是那麼多,末了各說部的篇幅又是那麼長。
不要說事蹟,就是那許多的人名、地名、法寶名稱已夠繁瑣,不容易弄清楚。
而且若干篇作品,在一天內同時續寫,更多纏雜錯誤的可能。
據我所知道,他並無備作查考的各部小說的人名等簡表,竟就隨隨便便地一篇一篇續寫下去,記憶力之強,實是驚人。
再者,他一天總要做足十二小時的工作,腦力休息的機會,除睡眠以外,就很少了。
一個人腦力能夠“長期抵抗”,同他一般久用不疲的,也不多見。
還珠樓主可算是個怪人,特別是他的頭腦,怪得更出奇。
有了那麼奇怪的頭腦,然後可以產生像《蜀山》、《青城》那麼神怪的小說。
五、寫作態度和人生哲學小說家不等於思想家,然而不能夠運用思想的,作品就成了平庸的敘述,難有吸引讀者的力量。
特別是神怪小說,說穿了無非是捕風捉影之談,無中生有之境,更非運用思想不可。
至於思想上屬於哪一條路線,思想的價值如何,那是因人而異的問題,不可一概而論。
還珠樓主在作品中所透露的“思想面目”十分蕪雜,差不多找不出中心點所在。
說他是儒家,他卻把釋家看得至高無上;說他是道家,他卻很肯為儒家說教;說他是釋家,他卻是對於遊俠社會中人拔刀相助捨命全交的德性非常推崇;說他是陰陽家,他卻援用聲光電磁等等作用而演為書中的各種“法寶”;說他肯接受科學,他卻又是金木水火土說得光怪陸離。
其蕪雜在此,其作品的具有令人眼花繚亂的魔力的原因也在此。
他曾經給我一封信,說起自己的寫作心情,他說:(上略)惟以人性無常,善惡隨其環境,惟上智者能戰勝。
忠孝仁義等,號稱美德,其中亦多虛偽。
然世界浮漚,人生朝露,非此又不足以維秩序而臻安樂。
空口提倡,人必謂之老生常談,乃寄於小說之中,以期潛移默化。
故全書(指《蜀山劍俠傳》)以崇正為本,而所重在一情字,但非專指男女相愛。
又:弟個性強固而複雜,於是書中人乃有七個化身,善惡皆備。
(下略)這些話,不妨視作是他的寫作態度。
在《萬里孤俠》一書中,有一段議論。
他說:暗忖:“此是兵家必爭之地,上下流九千餘里,無量生民,安危生計所關;古往今來,不知有多少英雄豪傑,旅客羈人,由此過渡。
如今兩岸平沙,依舊黃流渡口斜陽,仍照狂波。
昔日往來爭殺之場,只剩幾處荒丘,一條濁流,勝概雄風,於今安在?那雞蟲得失之跡,連點影子都找不到,可見人生朝露,逝者如斯。
即便時無劉項,遂爾稱雄,幸博微名,造成佳話;然而豪情長往,朽骨何知,至多供後人懷疑笑罵,憑弔之資。
有什麼意思?”這些話,不妨視作是他的人生哲學。
六、可以視作神話觀還珠樓主最風行於時的作品,與其說是小說,不如視為神話。
不過這種神話,並非古代流傳下來,而是出於他的創造罷了。
他的神怪作品,和現實世界隔離得非常遙遠,故事的基礎,不是建立在人間社會,而是建立在仙佛妖魔鬼怪鳥獸蟲魚混合而成的一個不成其為社會的世外社會上面。
雖然在書中都給人格化了,而彼此之間的鬥爭(鬥爭就是故事的骨幹),在形象和性格上面,都已超脫了人間社會的羈絆。
在還珠樓主的筆下:關於自然現象者,海可煮之沸,地可掀之翻,山可役之走,人可化為獸,天可隱滅無跡,陸可沉落無形,以及其他等等;關於故事的境界者,天外還有天,地底還有地,水下還有湖沼,石心還有精舍,以及其他等等;對於生命的看法,靈魂可以離體,身外可以化身,借屍可以復活,自殺可以逃命,修煉可以長生,仙家卻有死劫,以及其他等等;關於生活方面者,不食可以無飢,不衣可以無寒,行路可縮萬里成尺寸,談笑可由地室送天庭,以及其他等等;關於戰鬥方面者,風霜水雪冰、日月星氣雲、金木水火土、雷電聲光磁,都有精英可以收攝,煉成功各種凶殺利器,相生相剋,以攻以守,藏可納之於懷,發而威力大到不可思議。
就像上面所說種種,都不是實際人間社會現象中所可見到,甚而至於想也想不到。
雖然科學萬能,有許多玄想,今日果已成為事實,但以與“法寶”。
“魔術”並論,終成異觀。
在還珠樓主小說中:身劍合一,駕起遁光,在兩天交界之間,急急趕去,瞬息千百里,望見前面……(非原文,略仿其意而已)讀者所得到的,完全是一種神奇音渺,摸不著邊際的抽象感覺,和現實生活中的記載:“只見那隻四發動機的大型飛機,升入高空,愈去愈小,片刻之間,沒人云層深處,看不到了,真是神速呀!”情味意境,截然不同。
因為飛機有具體的形象,留在看的人的頭腦中,所以決不能像身劍合一來得“神祕”。
你要叫還珠樓主把身劍合一的動作拍一張照像出來印在小說裡,讓你看出一個所以然來,那恐怕一定辦不到,於是就神祕了。
還珠樓主的神怪小說,和“塵世”隔得很遠很遠,和前人筆記中所寫“飛劍取人首級百里之外”那種劍俠,其色彩不知要濃重到若干萬倍,實是長篇神話也。
七、從《封神榜》與《西遊記》說起中國最著稱的章回長篇神怪小說,一部是《西遊記》,一部是《封神榜》。
《西遊記》以唐玄類取經為主要人物,《封神榜》以周武王滅紂為演述題材,雖然缺乏真確性,多少有些依附。
還珠樓主的神怪小說完全脫離正史,完全用他自己的玄想為主,海闊天空,無奇不有,隨意所之,怪不堪言。
用神怪的範圍作比較,《封神》、《西遊》猶屬小神怪,《蜀山》、《青城》才是大神怪。
看過《蜀山》、《青城》,覺得《西遊》、《封神》筆墨的運用不夠肆暢,玄想的幅度不夠廣遠,法寶陣勢的應用和佈置不夠新奇;總而言之,有些拘謹的感覺。
同時可也覺得,《蜀山》、《青城》不無大不拘謹之感,不免有些蕪亂。
他那枝寫小說的筆好比一匹怒馬,是給誰加上了一鞭,那匹馬一聲長嘶,立刻舞動四條腿,電一般快,向著千山萬水的前程猛衝而去,只覺得一路煙塵翻滾,塵頭不住地向山高水深所在怒卷而去。
性急的人說:“馬呀馬呀,收住奔勢,歇腳了吧。”
那匹馬興頭正酣,溜順了腿,還是奮鬣揚蹄,向高上高深中深的所在,絕塵飛馳而去。
還珠樓主真是大手筆,從他作品的文氣而觀,一口氣就是數萬言一瀉而下,確有長江大河,怒濤洶湧,奔流激盪的闊壯姿態,奇中逞奇,險中見險。
那種莽莽蒼蒼淼淼浩浩的氣息,在別部章回小說中是不大容易覺察得到的。
可是,別部小說中那種步步思量,程程回顧的細密神情,他那裡也不大有的。
自《蜀山》、《青城》而下各部作品,雖然是章回體,可是章回的跡象模糊得很,上回和下回,大都是硬生生地斬斷,並無小作“關攔”之意。
其實,一集可說等於一回,而形式上一集中有好幾回。
大概就是因為這上面的關係,看他的本文,順筆而揮,膽魄甚大;看他的回目,就有些字斟句酌,刻劃之痕相當深,似乎十分謹慎了。
寫神怪小說完全憑著玄想,在質和量雙方,不論以前及現在,沒有比還珠樓主色彩更濃重了。
《西遊》、《封神》雖也神怪,性質和他還是差得相當遠。
再則,《蜀山》等作的山脈河流地勢等,和最近的實況不離左右,而近世科學上的研究,也往往通過了他這枝神怪的筆,而加以化用了,這更是和以前神怪小說所不同的地方。
八、神怪與不神怪我在前面說過,還珠樓主的神怪小說,在性質上雜而不純,這不僅在哲理上如此,在事蹟演述上也如此。
往往在神怪得海闊天空,不可控制的緊要關頭,卻插入了非常現實的材料,決不能視之為神怪。
此中有好文章,我很喜歡《蜀山劍俠傳》三十四集第一回中,講到謝琳、謝瓔二女撲滅以邪法捉弄川江縴夫的妖童那一段文字。
擇要摘錄於下:不消多時,便入川境。
也是二女一時高興,經過巫峽上空時,偶然目注下方,瞥見層崖夾峙,江流如帶,那麼蕭森雄奇幽險的川峽,空中俯視,直似一條蜿蜒不絕的深溝,水面既厭,當日天又晴和,江上風帆,三三兩兩,絡繹不絕。
過灘的船,人多起岸,船由縴夫拉著。
搶上水,動輒數十百人拉一條長纖,盤旋上下於危崖峻壁之間,看去直似一串螞蟻在石邊上蠕動。
那船也和兒童玩具相似……這一臨近,才看出那些縴夫之勞,無異牛馬,甚或過之。
九十月天氣,有的還穿著一件破補重密的舊短衣褲,有的除一條纖板外,只攔腰一塊破布片遮在下身,餘者通體**,風吹日晒,面板都成了紫黑色。
年壯的,看去好一些;最可憐是那些年老的和未成年的小孩,大部滿面菜色,骨瘦如柴,偏也隨同那些壯年人,前吆後喝,齊聲吶喊,賣力爭進,一個個拼命也似朝前掙扎。
江流又急,水面傾斜,水的阻力絕大,遇到難處,齊把整個身子搶僕到地上,人面幾與山石相磨。
那樣山風凜冽的初冬,穿得那麼單寒**,竟會通體汗流,十九都似新由水裡出來,頭上汗珠似雨點一般,往地面上亂滴。
所爭不過尺寸之地。
像上面一段文字,完全是現實的材料,忠實的描寫,慨乎言之,十分動人。
凡是長江下游的人,曾從水道出入川境,一定明白,這不是謊話。
這是好文章!可是,這樣現實的材料,經還珠樓主的筆一加裝點,便變成了神怪之至了。
他有他的“歷史”,他有他的“故事”,他有他的“原因”,他有他的“理由”,說來頭頭是道,叫你順眼看得下去。
《蜀山劍俠傳》三十集二回中有一段文字,如下:要紅髮老祖在一甲子內,把老人故鄉三峽中所有險灘一齊平去。
……哪知此事說來容易,做時極難。
並且三峽前上游兩邊山崖上,住有不少法力高強的修道之士,有的邪正不投,有的不容人在門下賣弄;並且江中石礁都是當年山骨,堅其如鋼,好些俱和小山一樣,矗立水中,為數又多。
昔年神禹治水,五丁開山,尚且不能去淨,何況一個旁門左道,事未辦成,反結了許多冤家。
上面紅髮者祖的敵人,名曰枯竹老人,這是一段夾在描寫鬥法的熱鬧文字之間,近乎“說明”文字。
故事和前面所引“縴夫”一段,並不成直線連貫。
川峽險灘的實境經他這麼一解說,倒也神怪得“振振有詞”。
所以在還珠樓主筆下,“神怪中不一定神怪”;反轉來說,就是“不神怪中都是神怪”。
九、寫景與寫情還珠樓主作品抓住讀者的魔力,是常常用恐怖的描寫,壓迫讀者的情緒:“已經夠怕了吧?”“沒有夠。”
“怕的還在後面呢!”描寫到極度緊張之處,真有壓得你透不過氣來的魔力。
但是,無論你頭腦中的幻想如何豐富,故事間的玄理如何氾濫,筆力的縱送如何恣肆猛悍,要在千百萬言長篇敘述之下,始終像平地登山般一步緊張一步,步步相逼,越走越快,永不鬆懈半步,使得文字間的緊張程度作無限的進展,在事實上決無此種筆力。
還珠樓主雖已極其所能幹此,還是免不了要有由緊轉松的時候。
到了那時,繼著腥風血雨之後,忽然收拾風雨,來上一個“別有天地”。
或者是談情說愛,或者是賞月品花,此中也有好文章。
我覺得他的寫景文章,常有佳篇,那是不必和神怪的故事並觀,而仍是十分動人的,現在錄《萬里孤俠》第一集二回中一段於下:忽發現後問右側有一土坡,上面種滿青松,鬱郁森森,大都合抱以上,鐵於蒼鱗,映著將墜斜陽,倒影回光,松風稷稷,發為清籟,景物似頗幽勝。
心想林中定必涼爽,何不前往一遊。
等到出門上坡,回顧西方地平線上,大半輪夕陽,紅光萬道,火也似紅。
天空中的夏雲,奇峰也似,堆積甚厲,形態詭異。
另一面,大半輪白月已掛松梢,贍魄始生,明輝未吐,空林無人,光影昏黃。
人家田疇,均在莊前一帶。
時見村童野老,出沒暮雲煙雷之間。
只遠方瓜棚豆架下,聚著些乘涼村民。
莊後一帶,並無人影。
尋到松林小亭上去坐定,見那亭建在一堆山石之上,高及林表,眼界甚寬,正是臨風四顧,極目蒼茫。
忽見亭後一片疏林掩映中,現出一段紅牆,相去約兩三里。
方想主人曾說廟在林內,如何相隔這遠,莫非另有小廟不成?正尋思間,忽聽遠遠傳來一聲清馨。
處此幽境,又聞梵音,越覺塵慮盡蠲,悠然意遠。
一時引起清趣,便順松徑,踏著斜月淡光,住前走去。
行約二里,前面果是一座小廟,鍾魚梵唄之聲,隱隱隨風吹送,彷彿廟中人正作晚課。
本心不想往叩禪關,擾人清課,只為明月青松,境絕囂塵,清風陣陣,暑退涼生,不捨迴轉,一路徘徊觀賞,不覺行抵廟前。
上面那段寫景文章,完全是人間世界的光景。
在還珠樓主全部作品中,這種描寫比不上神怪性質的風景描寫來得多。
神怪風景的描寫,除了把平時觀察實境所得者加以融和之外,更得配上作者頭腦中的幻想。
也摘錄《蜀山劍俠傳》二十五集第一回中一段於下:腳底雲彩便反捲上來,將五人一齊包沒。
眼望雲外,黑風潮湧,冰雪蔽空。
雲中通沒一點感覺,飛行更是迅速。
似這樣接連飛過了好幾層雲帶,衝破三四段寒冰風火之區,寸到了有生物的所在,漸漸林木繁茂,珍禽奇獸,往來不絕……由彩雲擁著,又衝越過了一處雲層。
沿途景物,益發靈秀,到處澗壑幽奇,瑤草琪花,觸目都是。
這才看見上面彩雲環繞中,隱隱現出一所仙山樓閣。
隨又上升了千多丈,方始到達,早有好些仙侶迎將出來。
仙雲斂處,腳踏實地……山頭上一片平地,兩面芳草成茵,繁花如繡;當中玉石甬道,又寬又長,其平如鏡。
盡頭處背山面河,矗立著一座宮苑,廣約數十百頃,內中殿字巍峨,金碧輝煌,飛閣崇樓,掩映於雲峰嘉木、白石清泉之間。
林木大都數抱以上,枝頭奇花盛開,燦如雲錦,多不知名。
清風細細,時聞妙香。
萬花林中,時有幽鶴馴鹿,成群翔集,結隊嬉遊。
上面是碧空澄霧,卿雲縹緲;下面是瓊樓玉字,萬戶千門;更有云骨撐空,清泉湧地,點塵不到,溫暖如春。
端的清麗幽奇,仙境無邊,置身其中,令人耳目應接不暇……沿著滿植垂柳的長堤走去,走約一半,忽見長橋臥波,橋對面碧榭紅欄,宮廷隱隱。
中間隔著一片林木,蒼翠如沐。
穿林出去,面前突現出一片極巨集麗的殿宇,殿前一片玉石平臺,氣象甚是莊嚴。
像上面所引這段,已由人世轉向世外,風味和實境描寫完全不同。
雖然是胡說,非胸有丘壑,筆染煙雲的作者,倒也寫不出來。
《蜀山》、《青城》各集中,幻想的風景描寫很多,這裡所引的一段,不是最好的作品,我懶得去仔細翻書尋找了。
講到戀愛糾紛的描寫,《蜀山劍俠傳》一書中,作者似特別著重於歐陽霜、黃碗秋二女爭奪情郎蕭逸那一段故事,就是上海共舞臺曾以排演在《頭本蜀山劍俠傳》裡的劇情。
原文太長,要是擷取其一段,看不出多大意思來,其餘比較簡短之處不患其無,我又懶得翻尋,這裡就闕而不列了。
據我的意思,還珠樓主的小說,寫恐怖第一,寫風景第二,寫情愛只能算第三。
不過,此中卻有一個男女情愛上的共通之點:他寫佛寫仙寫妖寫魔,以至於寫聖賢之徒,在戀愛糾紛上,倒是一視同仁,都在“孽緣”二字下,付之於“天命”,並不特別鄙薄於某一方面,將聖賢仙佛妖魔,打成一片了。
從還珠樓主小說的表面上看來,他是一個“禁慾主義”者,可是從小說的演變之跡中去尋找,可以找到一個“愛情至上主義”。
因此他的筆下,把男女之“愛”與男女之“欲”,看作兩個極端,可以絕對分立,不相混雜。
而且天堂、地獄兩條路的分歧點,就從這個關頭出發。
這種靈肉異趨論,和他全部小說中的哲理,仍是一致的。
他的小說,其主要的意義,本來是認定“靈魂”為至高無上,甚而至於把靈魂寫成一樣可以辨認其形跡的東西,肉體死亡,靈魂可以存在,若非“形神俱滅”,不算死絕。
雙方鬥法時,“元神”脫離體腔而起,或者體腔已為敵人所毀,元神遁走,重新覓到一個好“廬舍”而復活,在還珠樓主筆下,都是極平常的事。
由此而推想到他的“戀愛觀”上去,自然是站在靈肉一致論的對面,以靈肉衝突,作為男女情愛描寫的哲理根據了。
他並不在小說內歌頌“父母之命,媒約之言”的結合,反之,夫婦情侶的遇合,倒是合乎自由戀愛這個方式的。
所不同者,他的作品,實境中的無論哪一個所在,其上都有一種超現實的力量在虛空中籠罩著,實境的演變,受到超現實的那種無名的力量所控制。
因此,他的筆下的自由戀愛,在形式上是排除第三者加入作勉強的撮合,倘然尋根究底,又是屬於“宿命”的。
十、幻境與幻相前一節所引《蜀山劍俠傳》二十五集第一回中那段文字,當然也是一種幻境,但這還是偏於靜態風景美的描寫,雖然事屬神怪,而詭祕的意象不深,而且這種風景還是比較接近於我們遊山玩水時候所可見到的實境,幻而非甚幻者。
還珠樓主在小說中創造出光怪陸離的幻境,加以恐怖的描寫,而增重其小說上的神怪色彩,是他所最擅長而且最動人的“絕技”。
要沒有像他那麼一顆滿滿地盛著“玄思幻想”的頭腦,是寫不出來的。
《蜀山劍俠傳》十四集第二回,寫“安樂島因火山爆發,由而海嘯陸沉”,真是如火如荼的筆力,繪聲繪影的筆法,分明是向壁虛構之妄,好像有耳聞目睹之真。
摘錄如下:冬秀一眼望見適才所見來路上那片烏雲,忽然越散越大,變成一個長條,像鳥龍一般,一頭直垂海面,又密又厚。
映著雲旁邊的月光,幻成無數五色雲層。
不時更見千萬條金光紅線,在密雲中電閃一般亂竄,美觀已極。
海濱的雲變幻無常,本多奇觀,尤以颶風將起以前為最。
像今晚這般奇景,卻是自來安樂島三年之中從未見過,不禁看出了神。
……一言未畢,便聽呼呼風起,海潮如嘯,似有千軍萬馬遠遠殺來。
岸上椰林飛舞擺盪,起伏如潮。
晃眼之間,月光忽然隱起,立時大地烏黑,伸手不辨五指。
猛覺腳底地皮有些搖晃。
……猛的又聽驚天動地一聲大震,腳底地皮連連晃動。
……一股海浪已像山一般劈面打來。
……一片轟隆爆炸之音,己是連響不絕,震耳欲聾。
……忽然平地崩裂,椰林紛紛倒斷,滿空飛舞。
電閃照處,時見野獸蟲蛇之影,在斷林內紛紛亂竄。
這時雷雨交作,加上山崩地裂之聲,更聽不見蟲獸的吼嘯。
只見許多目光,或藍或紅,一雙雙,一群群,在遠近出沒飛逝罷了。
海岸上斷木塊石,被風捲著起落飛舞。
打在頭上,立時便要腦漿迸裂。
……(按:書中冬秀等數女,已縱身潛入海底避災。
)身一露出海面,那如山如嶽的海浪,便都一個跟一個當頭打到,人力怎生禁受?……再往回頭一望,一股絕大火焰,像火塔一般直衝霄漢。
算計海中,只有安樂島一片陸地,這場地震,定是火山爆發,全島縱不陸沉,島上生命財產,怕不成為灰燼?……打算遊往回路,看個動靜。
前行不及十里,海水漸熱,越往前,越熱得厲害。
探頭出去一看,遠遠望去,哪裡還有島影,純然一個人峰,上燭雲霄,海面上和開了鍋的水一般,不時有許多屍首飄過。
像上面這一段,其意就不在誇張自然界的柔性美,而是誇張著自然界的一種狂暴的力量。
還珠樓主神怪小說得力於這種恐怖的幻境的描寫者頗多。
《蜀山劍俠傳》十四集第七回,他有以北極為地點的描寫文字。
他說,在北極那邊,水中有陸地名月兒島,島上有個深廣的火穴,穴中藏有許多威力不可思議的“法寶”,幾個劍俠到那邊去探險取寶。
書中寫道:離月兒島還有老遠,便見前面濁浪滔天,寒楓四起,愁雲慘霧中,灰沉沉隱現著一片冰原雪山,迥非前次所見紅光燭天的樣兒。
及至飛落島上一看,昔日火海,俱被寒霜冰雪填沒,不知去向,連山形都變了位置,知道火海業已封閉。
……耳聽腳底先起一陣音如金玉的爆裂之聲,接著便是震天價一聲巨響,那一排聳天插雲的晶屏,徑直倒坍下來。
立時四山都起了迴應,冰塵千丈,海水群飛,左近冰山受了這一震之威,全都波及,紛紛爆散動裂。
除了到處都是斷冰積雪外,冰壁陷處,現出一個深穴。
……下面轟地一聲,一道火焰,倏從穴底升起。
……那火勢真個厲害,先見地穴只有畝許大小,火剛上來,便是萬丈火苗,夾著一股濃煙,直衝霄漢。
那穴便相隨震裂,越來越大。
所有地面上,如山如阜的堅冰積雪,立時都消溶成水,波濤滾滾,夾著少許碎冰塊,恰似萬股銀流,互相擠奪爭馳,往海中槍去。
不到半盞茶時,附近數百里內的冰山雪峰全部消滅,只剩下圍著火海的一片石峰,仍回覆了當日火海形狀,才略止崩裂燒融之勢。
關於北極地區的幻想,在還珠樓主頭腦中是很豐富的,時常在他的小說中出現十分賣力的文字。
而且,不僅是些幻境的若有其地的描寫,還有近平考據性質(未知有無道家典籍作據)的紀錄,——那當然也是謊話,卻說得也頭頭是道,很是有趣。
現在就摘錄一段仍是關於北極方面的文字如下:玄冥界本是一片橫長冰原,自從三千年前北極發生亙古未有的大地震,陷空老祖偶在無意中發現北極磁光變幻靈異,光中有暗赤條紋閃爍如電,並作殷殷雷鳴之聲。
默運玄機一算,知道這萬古未消的冰原廣漠,自開闢以來,十二萬九千六百年中,共有七十二次巨震,每震一次,地形便要變動,一次比一次猛烈,冰雪也為地底真火融化數十百丈。
到了最末一次,世上人物越多,難尋生息之地。
這座神峰便要崩裂,火源上湧,將這方圓數百萬裡的廣大冰原,除卻西北山嶽最高之處,一齊融化,發生洪水之災;附近北極的海洋陸地,俱受波及。
宇內江湖河海,也一齊漲水,只成災之處較少。
似這樣,經過一甲子後,因著地勢高下,區分出山林川澤,水陸地域。
再由人類自來開闢這無邊沃壤,無窮地利,以供衣食生息之需。
像上面一段文字,當然不能夠用“史蹟”作尺度去查考,這裡不多說了。
除卻幻境的開創以外,幻相的創造也是頗有助於恐怖氣氛之造成的。
我這裡把自然方面的歸之於“境”,以生物的形態歸之於“相”。
小說中常有怪獸、怪鳥、怪魚、怪蟲、怪物、怪氣、怪風、怪雨、怪雲、怪霧等等出現,形態都非實況可以比擬。
現在只說怪人,也就是所謂妖魔。
他寫到“正派”中人,狀貌行動,都和常人相當接近;寫到“邪教”中人,就不同了,一出現就帶給讀者恐怖的感覺。
《蜀山劍俠傳》三十四集第二回寫一個妖婦,名叫烏頭婆,形象如下:忽見前面一團愁雲慘霧,擁著一個妖婦飛來。
……定睛一看,那妖婦又高又大,臉似烏金,一頭烏灰色的亂髮披拂肩背之上。
兩邊鬢腳垂著一蓬白紙穗,穗下垂著一掛紙錢。
生就一張馬臉,吊額突睛,鼻孔深陷,兩顴高聳,闊口厚脣,血也似紅,白牙森列,下巴後縮。
長臂赤足,手如鳥爪,掌薄指長。
身穿一件灰白色的短麻衣,腰懸革囊。
肩背上斜掛著七個死人頭骨,並非骷髏,都是貌相猙獰,僚牙外露,口眼鼻子亂動。
背上釘著三叉一刀。
此是妖婦恨極仇人,特現原形,全身披掛而來。
據看過《蜀山劍俠傳》的好幾個讀者說,他們覺得人物描寫得最恐怖動人者,是書中的綠袍老祖。
我的意思也是如此。
還珠樓主寫綠袍老祖,不僅形象上恐怖動人,性格的恐怖更甚,從猖狂跋扈到失敗死亡,沒有一處不寫得緊張欲裂,簡直是“慘不忍睹”。
講到人物描寫的動人力量,本來形態上的恐怖,決比不上性格上的恐怖“深刻”。
綠袍老祖的使人驚心動魄,完全是得力於性格暴戾,與由暴戾性格所演出的慘毒行為的描寫,與形象上的關係反而不深。
這裡不再抄錄原文了。
十一、物理與玄理我在前面“神怪與不神怪”的一節中,已有說及還珠樓主小說“不奇之奇,奇而不奇”的所在,所說是屬於小說中的“事蹟”的敘述,無關於“法寶”。
其實,許多“法術”與“陣圖”的千變萬化,其詭祕神奇之處,也往往是奇而不奇的。
這方面的描寫,有物理與玄理之別。
同樣以金木水火土而論,屬於物理根據者,僅是些水能滅火、火可煮水等等的極淺薄的理論而已。
書中最最具有吸引讀者魔力之處,也就是屬於這一方面的描寫。
通過了還珠樓主的頭腦和筆墨,化出了匪夷所思的神怪故事。
讀者們對於那些淺薄的物理的作用,意識上都有實際生活方面的經驗與印象,因此,儘管還珠樓主寫得海闊天空,依然可有親切之感可得,並不是絕對違反自然的。
他把水、火、風。
雷、冰、雪、雨、雹,山、雲、霧、日、月,鐵、磁、土、木、石等等,加以神化而發揮種種威力時,對於各種自然物的本性還是完全儲存,絕無“誣衊”之處,在“荒唐”之中,有一個限度,這樣,讀者就願意接受他這個荒唐了。
在這裡,我們不妨把還珠樓主的神怪小說定下了某一個寫作上的原則如下:把物理的作用,納於玄理的運用中;換言之,是物理的玄理化,玄理的物理化。
把物理和玄理混成一片,這就是還珠樓主小說之所以神祕。
把“假話”說“真理”,把“真理”化而為“玄談”,於是乎似是而非,疑然而幻,“非”從“是”中而來,“幻”由“真”中所化,這小說中的神祕作用,就發生吸引讀者的魔力了。
還珠樓主在小說中,對“魔道”十分痛惡,實際他的小說的引人入勝的力量,也是具有魔道的作用的,一笑。
法寶和陣圖的以玄理為根據者,那就近乎江湖術士之談,燒丹煉藥,呼魂攝魄,陰陽採補,身神分化等等均屬之。
那就不一定合乎物理了。
倘然歸之於哲理,也無統系可尋,所以只能算是玄理。
現在從《蜀山劍俠傳》四十八,四十九集中,舉出法術的以物理為根據者如下:正派劍仙蘇憲祥、陳巖、李洪等在金銀島大破十三門惡陣,一路同駕“遁光”,往北海進發,不合賣弄法術,在汪洋大海的水面壓平海波,逼成金銀砂的晶牆甬道,立在甬道之上,由那甬道衝波疾馳而進,無意中驚動了海底潛修的一位水仙:水母姬旋的徒弟,名曰絳雲真人陸巽,以致引起了鬥爭。
陸巽煉就的法寶,名曰“癸水雷珠”,據說是大量海水精氣所萃,一經施為,生生不已,越來越多,威力越大。
形如水泡,色白透明,大者二尺圓徑,小者酒杯大小。
行法時只見有無數團白影,內裡水雲隱隱,旋轉如飛,快慢不一。
還珠樓主寫癸水雷珠出現的威力如下:這時,那滿空木泡形的雷珠,已排山倒海一般,挾著雷霆萬鈞之勢,齊從四面壓到,霹靂之聲,成了一片極強烈的繁音巨哄,海嘯山崩,無此猛烈,正分不出是風是雷。
……經此一來,直似把千尋大海所蘊藏的無量真力,朝著五人夾攻。
水雷越來越密,密到一絲縫隙皆無,千百萬丈一片灰白色的光霧,中雜轟轟怒嘯。
……內中翻動起千萬層的星花,狂潮一般,朝前湧來,壓力震力之大,簡直無可比擬。
癸水雷珠的威力既有這麼大,將何以對敵呢、書中寫道:狄鳴歧忽然想起:身邊還有一件法寶,乃恩師新傳,名為青陽輪……此是乾天真火所煉之寶,專能煮海燒山。
對方都是水中精怪修成,如將海水燒成沸湯,決禁不住。
……還有虞道友三枝射陽神彎,乃前古至寶,也頗有用。
關於雙方法寶鬥爭情形如下:上天下地,方圓千里之內,均被癸水元精之氣佈滿,……那金輪到了外面,已長成畝許大小六根芒角,齊射銀芒,遠達丈許,比電還亮,一齊轉動,楓輪飛馭,直衝光海之中。
五行各有剋制,水本克火,無如青陽金輪所發三陽神火,自身具有坎離妙用,娛硬常真火不同,……到了光海之中,所有雷珠只一撞上,立即消散。
所到之處,所有雷珠水泡齊化熱煙,轉眼之間,變成一條其堡無比的白虹,隨同金輪飛舞,只顧往前,伸長出去。
始而白氣兩旁的雷珠不等爆炸,是挨近一點的,全都自行消散,只遠處還在爆炸不已。
鬥爭到了這個時候,勝敗之機已見,可是水火互相剋制之理,決不如此簡單,接下去戰局又變了。
書中寫道:大量雷珠紛化熱霧消散,照理當前一片癸水雷珠已破,底下應更容易;誰知熱霧中忽生出一種極強大的粘滯之力,神彎飛行霧海之中,比前要慢得多,到了後來,直似進退兩難。
……後來霧層一密,沸水之聲忽然由大轉小,晃眼停止。
……眾人定睛一看,上下四外已全凍化堅冰,無論哪一面,都是一片晶瑩,彷彿埋藏在萬丈冰山之內。
……眾人已被癸水雷珠所化玄冰包圍在內。
……此本昔年水母獨有的無上仙法,不須法寶,全由陰陽二氣與癸水精英凝鍊而成,最是厲害。
原書中鬥爭經過,當然不像前面所引幾段一般簡單,這裡只求表明水火在物理上的作用而止,不多說了。
如今摘錄幾段完全屬於玄理者以示一斑。
《蜀山劍俠傳》十五集第三回大破紫雲宮神砂甬道的一段說:正當中放著一個寶座,寶座前有一個大圓圈,圈中有許多尺許來長的大小玉柱。
走近前去一看,那一圈玉柱,高矮粗細俱不一般,合陰陽兩儀五行八卦九宮之象。
除當中有一小圓圈是個虛柱外,一數恰是四十九根。
……甬道中陣圖共分四十九層,這圈中大小玉柱也是四十九個,加上當中虛柱,分明大衍之數。
……不由恍然大悟,這圈果是全陣鎖鑰。
每根玉柱應著一個陣圖,如能將他毀去,說不定全形道許多陣法,不攻自破。
又,《蜀山劍俠傳》十六集第八回易靜初探幻波他,有一段說道:易靜躬身答道:“……所經之路,所見之景,此洞外分五行,暗藏五相,通體脈絡相通,分明是一人體。
此地西洞屬金,金為肺部。
此門頗似左葉六塞之脈,出路必在右側,旁通肺管之處,尋得此道,繞向南洞心部,循脈道以行,便達東洞,不知是否?”李寧讚道:“賢侄女來此不久,經閱無多,居然領會到此,異日成就,實未可量。”
又,三十三集第二回寫幻波池中妖屍和侵入的敵人相爭,有一段說道:這次妖屍一面與沙紅燕相持,一面行法運用,日注總圖,準備快意。
看得逼真,方斷定敵人必定遭殃,猛見法屏總圖之上,乙木神雷青色煙光環擁正急之際,忽由當前光柱中冒起一片青霞,自己將自己往外逼開,直是從來未有現象。
反五行逆用,非同小可,金、火、水。
土四宮本身反制雖然通曉,獨於木宮是個缺點。
情知對方來了行家,這以木製木,神妙無方,急切間不但不能再施前法困敵,並還須防他反擊,毀損總圖。
這一驚,囪是非同小可,當然是顧總圖要緊,不暇再顧追敵之事。
上面所引各段,都是以“兩儀”、“五行”、“五相”。
“八卦”、“九宮”、“大衍”等等為據,完全是抽象的“空話”,在我們實際生活上並無經驗,不像“癸水雷珠”、“青陽金輪”、“天一玄冰”(書中稱水母法術所化的冰,名曰天一玄冰)那般威力的有物理根據了。
十二、句法與篇法還珠樓主的小說,不論在文筆上,在結構上,在思想上,都是具有強烈的中國風味。
他雖然援用了聲、光、電、磁等等原理,仍是極其淺近,是把科學硬拉到玄學之內,不是正面的接受科學,不能算是受到了歐西學說的多大影響,無損乎外形內質之同為“中國式”。
尤其是在文筆方面,像他這麼富於保守性,在今日各位寫小說的先生群中,已不多了。
歐化的句法,他那裡決不會發現半句,就是新的名詞,也少得幾乎沒有。
不是純粹的文言,也不是純粹的白話,文言白話,常是互相夾雜著,字句很短練,修辭很簡單。
《長眉真人專集》(三十七年九月初版,可以代表其最近的作風)第一集第三回中寫道:細一檢視,當地原是後山高處,潭在一座峰崖之下。
峰形甚奇,形如一鳥張翼。
潭水清深,可以鑑底,大僅兩丈方圓。
靠峰一面,黑黝黝的,似朝峰腳凹進,別無異處。
四顧無人,野草甚深。
這一段字句淺近,可算是白話,但已相當地“文言化”了。
就在這第一集第三回的開始寫道:時已半夜,月明星稀,碧空澄霧,銀河渺渺,玉宇無聲。
雖然天際高寒,因值夏秋之交,船中諸人多系道術之士,均不覺冷。
船迎天風疾馳,時見朵雲片片,掠舟而過,其去如飛。
俯視大地山河,城郭田野,均在足下,培縷蟻坯,彷彿相同,但都披上一層銀霜。
憑臨下界,極目蒼穹,四外茫茫,無邊無際,均覺夜景空明,氣勢壯闊。
賓主六人身在舟中,臨風對飲,望月談心,俱都拍掌稱快。
(按:書中此舟,已受法術飛昇,在天空作行進。
)這差不多十分之八九都是文言了,可是寫來十分平易,如水一般自然淌下,沒有做作之痕,文言而“白話化”了。
還珠樓主小說中的文句,以每句四字至六字七字者為多,超過十字之外的文句是不多的。
他在一句之內,不大有轉彎的意思;不像某些先生們寫歐化的中國文章,一長串幾十個字做一句,意義上也是九曲三彎,使得讀慣了中國老小說開門見山的句法者,有格格不入之感。
講到結構方面,還珠樓主只考究故事的每一節和次一節“接榫”之處,對於全篇故事首尾之間“瞻前顧後”的刻意經營,好像不很注意。
他注重於直線式的結構,所以一段緊張一段,看了前段,非看後段不可。
不注重於“縱橫交織成章”的結構。
所以他的作品,往往如長江大河,一瀉而下。
看的人有欲罷不能之感,寫的人似也有欲罷不能之勢。
還珠樓主的小說,在吸引讀者的作用上,和書場裡說“平話”的說書先生很相近。
說平話的“作藝”者,往往不把所說那一部書始終說全。
例如《三國志》可以從“長坂坡”開場,《水遊傳》可以從“景陽崗”開場,而《三國》說到“白帝城”,或者《水滸》說到“曾頭市”,就“剪書”不說了。
所以根本沒有考究全書完整結構的必要。
倒是每當一場書“落回”的時候,一定要“大賣關子”,把這一場和下一場如鎖如鑰般加以“扣合”,藉以抓住聽客。
還珠樓主小說在每一集結尾,往往也是如此。
《長眉真人專集》第一集結尾如下:“要知長眉真人拜師學道,鄭隱巧遇魔女,大鬧西崑崙,同煉血神經,雙劍鬥雙丸,長眉真人七渡血神子,許多驚險、新奇、**、沉痛情節,請待下集分解。”
十三、儒釋道三家的搓合我在前面說過:還珠樓主小說的思想方面,雜而不純。
從大體上說來,可以歸納之如下:道德方面,是偏重於儒家的。
《蜀山劍俠傳》第一集第一回第一個出場的人物慨然興嘆:那老頭兒忽然高聲說道:“哪堪故國回首月明中!如此江山,何時才能返吾家故物啊!”言下悽然,老淚盈頰。
那老頭遇著他的“同志”白衣人,說道:“京城一別,誰想在此重逢,人物依舊,山河全非,怎不令人腸斷呢?”一部海闊天空的神怪小說,卻以忠君愛國為其開宗明義第一章,即使擴大到種族問題上說,也是不脫儒家的倫理觀。
孝梯忠信四美德,在還珠樓主小說中,是抱得很緊很緊的。
修養方面,那就以佛家(佛教思想來自異域,但在中國差不多成為它的第二故鄉了)為終極之點。
書中人最高成就,不是作皇帝駕下的賢相良將,而是作菩薩座下的皈依弟子。
寫法寶之威力最大者,都得力於佛法,籠統地名之曰佛門至寶。
爭鬥時以慈悲為本,即使是各位正派劍仙在懲罰邪教人物時,也以“趕盡殺絕”為戒,留下一個讓人懺悔的機會。
疾惡如仇,心狠手辣的人,加之以“殺孽太重”的罪名,使之多歷劫難,以示因果報應不爽。
生活方面,又極力渲染道家逍遙散淡的趣味了。
書中有幾位法力無邊的前輩劍仙,都以遊戲人間的姿態出現,既不像儒家的執著,也不像佛家的苦行,成為儒釋兩家的中間人物。
更有一個共通的矛盾之點,孔丘、釋迎。
李耳,都沒有教人窮極奢麗的遺教,而還珠樓主小說中,足以示範如“峨眉仙府”,也是佈置得五光十色,麗豔無匹,勝於人間皇宮萬倍。
雖然是把酒肉氣洗刷了,富貴氣依然在所難掩。
他佈置了一個“出世”的環境,同時在這環境中,又容納了“世俗”的豪華。
概括說來,還珠樓主所創造的小說人物,在行為上可說如下:本來是李耳、莊周一般的襟懷,可生就了釋迦牟尼的兩隻眼睛,卻是替孔丘、孟軻去應世辦事。
於是儒釋道混成一體了。
十四、從唯心論到虛無論儒釋道三家的學說,其哲理的根據,都建築在唯心論的基礎上。
“君要臣死,不得不死”;“心即是佛,佛即是心”;“聖人不死,大盜不止”,都是別有作用的字句,全沒有以物質為進退的半點痕跡,還珠樓主小說搓合了三家學說,而創造其神怪故事,自然掙脫不了唯心論的範疇。
《蜀山劍俠傳》第十四集七回寫金須奴在海底紫雲宮脫劫換形,可以代表其作品染有濃重的唯心論色彩。
摘錄如下:初鳳道:“紫雲仙府,深居海底,無論仙凡,俱難飛迸,本無須如此戒備。
無奈諸天界中,只有天魔最是厲害,來無蹤影,去無痕跡,相隨心生,魔由念至,不可捉摸,不可端倪,隨機幻變,如電感應,心靈稍一受了主制,魔頭立刻乘虛侵入。”
金須奴道:“此乃前生註定魔孽,無可避免,但是這法壇業經大公主行法封閉,那六魔縱然厲害,怎能侵入?想起小奴坐功正在吃緊的當兒,三陽六陰之氣已然透出重關,呼吸帝座,眼看真元凝固,骨髓堅凝,內瑩神儀,外宣寶相了。
忽然陰風侵體,知道中了旁人暗算,將魔放送。
拼受諸般苦難,未了一關,仍是不能避免,終究失了元陽,壞了戒體,符了先師當日預示。”
其實三鳳並非存心要害二人,只因第一日見二鳳陪了金須奴入內,初鳳鎮守主壇,瞑目入定,更是鄭重非常,本就有些不服。
……及至金須奴在室中坐到緊要關頭,三鳳因為動了嗔念,同時也為魔頭所乘,……暗忖:他是個異類賤奴,過了這一關,道基穩固,日後功行圓滿,便可上升仙閥;自己在具仙根,反不如他。
越想越恨,竟忘了當前利害,賭氣剛離了守位,猛又想起:二姊還在裡面,魔頭萬一侵入,豈不連她一齊害了?凡事均有前定,何必忌他過甚。
這投鼠忌器之心一起,立時心平氣和,回了原位。
……還以為沒有什麼,誰知那魔頭來去渺無痕跡,隨念而至,……三鳳念頭一錯,魔已乘虛而入,再一離開本位,只這剎那之間,便被侵入室中。
以上一段,是寫金須奴和二鳳同室相對,不能控制情緒,以致意猿心馬,毀了“道基”。
在寫法上是“魔”由外入。
《蜀山劍俠傳》第八集五回寫魔由內生,唯心論的色彩更為明顯:龍姑服了丹藥,徑到後洞,以為修道之人,這面壁有什麼難處。
哪知第一天還好,坐到三天上,各種幻相紛至沓來,妄念如同潮湧,一顆心再也把握不住。
私心還想,心裡頭的事,母親不會知道,只須捱過一年,就算功行完滿。
偏偏那幻境和真的一樣,越來越可怖,有時神魂顛倒,身子發冷發熱,如在水火之中,不消多日,業己坐得形銷骸散,再也支援不住。
唯心論是一種形而上的學說,凡事一涉到形而上,就無可捉摸。
你說沒有那回事吧,好像有這麼一回事;說有這回事吧,又是似有似無,沒有憑據。
由此進展,就成了虛無論。
所謂“有”,乃無之終;“無”,乃有之始也。
《蜀山劍俠傳》第四十六集第三回寫李英瓊和丌南公斗法,就由唯心論轉進了虛無論。
摘錄於下:英瓊人困光中,雖仗定珠之力,不曾受傷,但是上下四外,宛如山嶽,其重不可思議,休想移動分毫。
及至青白二氣射到光幢之中,先是煙雲變滅,連閃凡閃,二氣不見,光色忽然由青轉紅,由紅變白,化為銀色,中雜無量數的五色光針,環身攢射,其熱如焚。
知是敵人採取九天罡煞之氣所煉乾罡神火,全身如在洪爐之中,正受那銀色煞火化煉。
……最厲害是潛神定慮,運用玄功,靜心相持,雖覺烤熱,還好一些;心神稍亂,火力暴增,頓覺炙體的膚,其熱難耐。
連心頭也在發燒,大有外火猛烈,內火欲燃之勢。
這等景象,乃修道人的危機,……英瓊也恰好打定主意,……雙目垂簾,安然跌坐,端的儀態萬方,妙相莊嚴,好看已極。
丌南公見狀大驚,想不到一個後進少女,竟有這高功力。
……到了後來,覺著心有敵人,仍是有相之法,出於強制,故此覺到壓力奇熱未退。
於是便把安危一切置之度外,一味潛神定慮,回光內燭。
等到由定生明,神與天合,立時表裡空靈,神儀分外瑩澈,一切恐怖掛礙,立歸虛無,哪還感覺到絲毫痛苦。
從唯心論到虛無論,在“禪理”上是更進一層,在人類實際生活上是更退一層,到達了佛家一塵不染的境界。
《蜀山劍俠傳》第十六集第九回寫李寧和其女兒英瓊談“道”,解釋以靜制動,以無視有的道理,說道:“我這小旃檀妙法,乃佛門密傳,……面壁九月零五日,才得學成。
……不過佛家以靜制動,煉來只為修道護法之用,並非上乘;若是上乘,便不著相,本來無物,何有於法,萬魔止於空明,一切都用不著,哪有敵我之相呢?”十五、關於社會形態一種小說能為廣大群眾所接受,必有其原因。
最近幾年來,新式的衛道君子大聲疾呼,反對神怪小說,視如洪水猛獸,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
而神怪小說(包括連環圖畫)作者除了埋頭工作而外,完全是無抵抗主義的態度,誰也不敢申辯。
不加思索地想來,神怪小說站在這種絕對的劣勢下,早該被擊敗而銷聲匿跡,無立足之餘地;為什麼這種攻擊的力量,不生功效,非但不能夠絕滅神怪小說,而且神怪小說廣大流行,反而勢力囂張愈甚呢?這其間,自有配合於社會心理方面的必然的原因,新式衛道君於倒果為因,攻擊其“已然”,忽略其“所以然”,於是失敗了。
神怪小說在現實的社會狀態下,可說是應運而生,先有這麼一種畸形的社會,然後有這麼一種畸形的小說;要是沒有這麼一種適合於神怪小說生存的社會,神怪小說就根本無從產生,更何能廣大流行?到今日為止,無論地區的東方與西方,政制的民主與獨裁,人類社會的一般形態,都是有欠公平,未盡合理,人對於人的欺凌、壓迫、殘殺種種現象,都在某一種形勢之下成為當然的,無可違抗的;因而貧富勞逸之間,雖然相去很遠,而社會的表面,往往能平靖無事。
固然有史以來,出過了不少革命家,不惜任何犧牲,要把這種畸形的現象,使之變為正常,成功一個最理想最高尚的社會;可是,離成功之標的,還是有著相當距離。
為什麼理想的幸福的社會建立不起來呢?這就與神怪小說中時常援用的哲理相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為什麼道不能勝魔呢?正道是終必戰勝邪魔的,但是時候未到,那又著急何用呢?人類社會在人類毀滅以前,總有一天要到達正常形態:沒有欺凌,只有誠敬,沒有壓迫,只有扶助,沒有殘殺,只有愛護。
除非人類在中途就毀滅了,那就邪正同歸於盡,無話可說。
可是,在這到達成功之境的中間程途,人類還是不能不尋求暫時性的安定社會的辦法。
這個辦法的基礎,不是建築在真理上的;因為真理的力量,還夠不上維持這個局面。
於是只能捨本逐未,遷就事實了。
用什麼方法遷就事實呢?不外是以毒攻毒而已!動機或許是純正的,結果不出於“魔法的鎮壓”之途。
否則,並欲求苟安於一時而不可。
此中未嘗沒有不得已的苦衷,然而在客觀上魔法總是魔法,不能夠就以魔為道。
因為仍舊是魔力的作用,所以社會現狀在經過了相當時期的小康局面,往往要有若干時日的**。
結果,在“成則為王,敗則為寇”的鬥爭下,又恢復了小康局面。
如果問題真是徹底解決了,那麼人願相愛之不暇,還有什麼鬥爭燒殺呢,原子炸彈根本是廢物,早就不值得國際社會間的大驚小怪了。
在小康局面之下,有些人住高樓大廈,有些人住草棚茅篷;有些人吃山珍海味,有些人啃樹皮草根;有些人僕從如雲,有些人想佔豪門走狗之一席而不可得;有些人三妻四妾五夫六姘,有些人連半個太大都找不到;有些人嚷著餓死事小,失節事大,有些人日日夜夜廉價賣**;以及其他種種,不可說盡。
為什麼這種怪現狀一一都成為社會的常態,差不多成了當然呢?從好的方面說,此中包含著不得不然的苦衷,要不維持這種暫時的小康局面,人類在各自殺奪與報復的迴圈不息下,除了毀滅以外,永無休止;必須用魔法鎮壓於一時,然後逐漸改革,逐漸進步,逐漸由魔法的控制而轉換到正大無偏真誠無偽的境界,使怪現象歸於消滅。
從不好的方面說,這是一種用魔法鎮壓而成的吃人的秩序,吃人的技術。
只許他吃你,不許你不給他吃,他來吃你,你應該歡迎被吃。
大的吃中的,中的吃小的,小的藉著大的勢力吃中的,中的利用小的犧牲吃大的。
雖然千變萬化,而其吃的原則與狀貌,依然層次井然,秩序很好。
這種層次與秩序,就使社會的外觀成功了小康局面。
剝去了小康局面的外皮,內質就是眾邪縱橫、群魔亂舞的奇景了。
那些邪魔,和還珠樓主在小說中描寫的邪魔,在形象上有不同,在性質上倒是非常相像的,而且其魔法的厲害,更未必弱於《蜀山劍俠傳》中綠袍老祖和毒手摩什之類。
從這種角度去窺察社會內層的真相,再轉而閱讀還珠樓主神怪小說的內容,就有了互相符合之處:社會上什麼妖魔都有,等於小說中神怪人物的不一而足。
不加思索而言:社會是不神怪的,還珠樓主小說是神怪的;倘然加以深思,那麼反轉來說:還珠樓主小說是不神怪的,社會才是神怪得很,也是無所不可。
十六、關於群眾心理上面是說還珠樓主的神怪小說,有其與社會形態互相配合之處,也就是說,他的小說之所以能夠在這個社會的基地上茁芽與成長的道理。
那麼,為什麼社會群眾間的某一部分人對於他的小說這樣地歡迎呢?我覺得,他的作品是適應著這一部分人的心理的。
第一,在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社會形態下,許多人固然本身受到魔法的控制;同時為求生存,為求“力爭上游”起見,少不得也以魔法加之於人。
彼此間魔來魔去,無往不魔,習慣成自然。
魔法不但表現於行動,而且影響於心理。
這種後天的經驗,幾乎成為先天的本性了。
意識方面,可說和神怪小說已經相通。
看神怪小說,成了性之所近。
是迎合的,不是背離的。
是普通的,不是特殊的。
第二,大家雖在過著以魔應魔的生活,施於人者,視作當然,自己不覺得有礙於人,而受於人者,卻是感覺到痛苦。
因此,除了少數人之外,大部分人容易觸起對於現實不滿的感覺。
恨起來最好能夠像張獻忠一般造他一場殺孽,藉以洩憤。
當然事實上沒有這麼便利,不能不自己隱忍著。
看到神怪小說中正派劍仙大殺邪魔,無論邪魔怎樣厲害,結果非慘敗橫死不可;他就以自己代表著正派劍仙的地位,把心所不悅的人物,看做了邪魔妖怪。
劍仙殺妖魔,看著十分痛快,可以得到一種畫餅充飢、望梅止渴般的滿足。
第三,因為不滿現實,就對現實厭倦,最好能夠避人另一個世界中,去換換空氣。
那些把塵世實況編演而成的小說,其故事都是在讓人厭倦的範圍之內。
只有神怪小說,是脫出了這一重藩籬的謊話小說。
至少,在書本子上可以嗅到一種與現實有相當距離的氣味。
這種氣味,讓他在神思恍惚之間,若有安慰可得。
第四,因為現實社會關係複雜,善惡之間的道德、法律與倫理,其成為問題而待解決者,往往“牽絲攀藤”,糾纏不清,甚至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
愛國固然有理,賣國也有人說有理;豪富不拔一毛有不拔之理,貧窮餓死也有非餓死不可之理。
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所以成為政敵,雙方政論家制造輿論,誰都是振振有詞。
至於吃官司朋友,請律師辯護的時候,更像中國的六法全書,至少有十二法的內容。
神怪小說便不然,善就是善,惡就是惡,善人一定心慈面和,惡人一定凶相難掩,善人的責任只有殺惡人,惡人的義務只有被殺害,痛快得很。
除去小說中趣味方面的波折外,不必多費研究善惡問題的腦筋。
許多人在應付社會而筋疲力盡之餘,看劍仙殺邪魔,越看越爽快。
第五,好奇是人類的天性,神怪小說的第一個特點是奇,這不必說了。
同時,自欺也是人類的特長,誤盡蒼生之徒,自以為萬家生佛,老太婆九妖十八怪,自以為美絕人褒。
要說那些人完全自己不明白,也未必然,明知故犯,非此不快耳。
等於看神怪小說,難道他們都把神怪小說當做教育部審定的教科書讀嗎?這才沒有那麼呆呢!一百個人中,至少有九十九個人知道是謊話連篇而已。
可是一看有趣,再看更有趣,以至手不釋卷,看個欲罷不能。
這是適應了心理上的自欺的需要之故也。
自欺在心理上是一種可笑的作用,可是像如今的時世,有時倒也不妨自欺,得糊塗時且糊塗,太明白了,也就是太痛苦了。
如今又要說到還珠樓主身上來。
他的把握讀者的技巧,是和上面所說者相通。
第一,他因讀者們的不滿於現實,就崇奉出世色彩最濃厚的佛家思想,演化為小說中至高無上的權威人物。
處處表示著佛法無邊的不可思議威力,又處處以超脫輪迴為人生至高無上的幸福的歸宿。
第二,他因讀者的所以有出世的思想,不過是對於現實發生惶恐與厭倦,不是痛絕塵世,有甘於苦行之願;換言之,僅是想逃避,不是要決絕。
所以他也肯委屈佛門聖者來參加殺孽。
同時,以道家的逍遙自在,創造出許多所謂旁門散仙,志不在昇天,優遊無慮於海外地角,山巔水涯。
第三,他因讀者終究都是些世俗之人,在倫理觀念上,還是以受儒家的影響為最深,於是在他的小說中,不論是佛是仙是妖是魔,都使以儒家的道德為道德。
第四,他因讀者在今日之世,種種切身所受,慘痛不可理喻,那些佛家的普度眾生的慈悲,道家的清淨無為的散淡,儒家的致君於堯舜的王道,都嫌不夠潑辣,無足大快人心,於是不惜**釋迎、李耳、孔丘,不管在道德上是屬於哪一方面的聖人,都叫他們在飛劍法寶之下,幹著冤冤相報的鬥爭,一律成了太史公遊俠列傳中人物。
像這樣,在思想上是紛歧雜出的,在小說的故事演述上就五花八門,光怪陸離。
說他無根據,好像有所根據;說他有根據,又捉摸不定他的中心點。
要言不煩他說,當然可用嫉惡如仇四字。
無論如何險奇驚惡的過程下,凡是罪惡的人物,若不歸於正道,非受誅戮不可,決不使讀者失望。
而且所採取的手段,直捷得像:“你不好,我就殺掉你”。
到衙門裡告狀,請大老爺伸冤,那一套“法治精神”,還珠樓主的小說中絕不滲入,他是絕對不讓他小說中的任何人物,去向吃政治飯的大小老爺乞憐的。
自華北淪陷時,曾受日憲拘捕,備歷艱危,不為威迫利誘所動。
光復不三月即載筆江南,絕口不談政治,對於政局與官場內幕,想是很失望的吧?本文的初稿,因為分期發表,全文完成於寫寫停停、停停寫寫之中。
加以我對於還珠樓主的作品,尚難說到深切認識,不過是根據看著消閒時所留的浮淺印象而已。
當然談不上抉微探隱,深知的見。
現在付印成冊時,雖經一度整理,仍是十分草率。
說得不對的地方,前後矛盾的地方,都所難免。
我是的確有意好好地寫一篇關於還珠樓主的文章的。
原因並不在於我和他相識,而是因為他的作品的出現與風行,真有值得注意的價值。
說他好也罷,說他不好也罷,其足以成為一個“問題”,那是不假的。
我的這篇作品,對於還珠樓主不會發生什麼影響。
而還珠樓主的作品,在中國最近的小說史上,那確是佔有一席之地。
儘管若干人對之極力反對,仍舊不能夠加以抹殺,不能視之為“無”。
第一,他的神怪小說,即使以後衰落,而曾經有過一個不脛而走的盛況——像現在這麼的一個時期,是無可否認的事實。
第二,他的神怪小說,在中國神怪小說史上,開創了一條新路,這條路,據我個人所見,以前未曾有人走過。
他把近時的物理,融化入於他的玄想之中,構成作品的特殊風格,和前人與近人所著的神怪小說絕然不同。
不管人家對於還珠樓主神怪小說的觀感如何,在我個人,對於他的作品,絕不致有藐視之意,而且欽佩他的“玄思冥想”,以及文筆方面的“恣肆汪洋”,特別是對於幻境的創造,有著如有神助一般的筆力。
像《蜀山劍俠傳》那些作品,應該算是還珠樓主的初稿,希望在全部完成以後,能夠有修訂的機會,篇幅不一定要那麼多,時間不妨多花費些,一定能夠代表著中國神怪小說的“一個時代”。
我期待著他能這麼幹,我準備著為他重寫一篇十萬字的論文。
(初載1948年《宇宙》復刊第3~5期,原題《還珠樓主及其作品的研究》。
1949年2月上海正氣書局出版單行本,改題《還珠樓主論》,並有所修訂。
今據單行本收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