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第一二回 勝地揮金 黑摩勒初逢異丐 開門揖盜 小鐵猴再戲好人

第一二回 勝地揮金 黑摩勒初逢異丐 開門揖盜 小鐵猴再戲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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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回 勝地揮金 黑摩勒初逢異丐 開門揖盜 小鐵猴再戲好人

原來永康山水最為幽秀,山名方巖,計有五峰並峙:一名固厚,一名瀑布,一名雞鳴,一名桃花,一名發釜,峻險高聳,大似桂林山水。更有歷代先賢遺蹟,名勝甚多。

上有胡公廟,胡公名則,字於正,永康縣人,宋端拱二年進士,歷典藩郡,累官兵部尚書,為宋名臣。因他奏免衙、永丁錢,屢平冤獄,功德在民,歿後又屢著靈異,捍衛鄉邑。據縣誌上說:宋徽宗時,方臘作亂,鄉民登山避難,賊眾緣大藤,將由絕澗攀升。

突一大赤蛇出現,齧藤立斷,援藤賊皆墜澗死。賊又將援問道攀登,夜夢神人騎白馬飲澗中泉,次日水涸。賊知公顯靈,皆懼,遂降逃。人民由此信奉益虔。宋紹興中,錫爵至公位,復加聖惠永佑之溢,歷數百年,奉祀不衰。現在鄉民稱之為胡公大帝,每年春、秋二祭,遠近千百里人民朝山還願者絡繹不絕,香燭極盛。

那巖四面壁立,宛若方城,由巖下上去,當極峻曲,只有一條道路。行至山甫腰上,山徑突斷,再上,壘石為蹬,勢愈逼險,行數十丈,經八九轉,始有兩亭可供稍歇,名為百步峻。再上,架石為飛橋,有類蜀中棧道。過去兩石對峙,名為峰門,人門始履平地。由上俯視,下臨無地,勢絕奇險,可是山頂卻又平坦,廣逾十頃。池水瑩碧,竹樹森列,置身其間,如在平野,胡公廟便在其上。

這時正當秋季廟會的未兩夭,遠道香客還有來的,巖上下熱鬧異常。彼時每值開廟之期,遠近各縣的乞丐,成群結隊紛集巖上下,向香客們乞錢,每年兩次,成了定例。

可是他們俱有常例地段,各不相侵,行乞時也不強追惡討,多少給點就行,只無故得罪他們不得。黑摩勒昨日與江明會見結為弟兄以後,回到何家。何異先當葛鷹真醉,不料剛回轉上房,黑摩勒恰好到來,葛鷹便帶他往追小妹,事完迴轉。何異聽鋤煙入報葛鷹忽然失蹤,情知有故,也趕了出來,正在房中等候。聽葛鷹說了經過,不禁發笑。葛鷹又討酒吃。

黑摩勒因聽何異偶然談起永康方巖勝蹟,意欲見江母時抽空一遊,次日一早起向鋤煙略問路徑名跡,便往方巖跑去。剛走到巖下街,便見各民家內走出許多揹著香袋的善男信女(胡廟春秋二祭,遠道香客雲集,近巖民家多以住房出租,改充臨時旅舍,供客食宿,至今猶為常例),連同遠道坐了山轎和獨輪車剛趕來的香客,正在陸陸續續往方巖走去。沿途香菸店攤。飲食挑擔,更是擺滿一街。有那虔敬香客,更是一出門便一步一拜,五體投地,用身體量著地皮往山上拜去;裝飾不一,口音各異,熙熙攘攘,形形色色,此呼彼喚,端的熱鬧非凡。黑摩勒看著有趣,便把腳步放慢,趕著香客行人,取道田岸,渡過溪澗,經歷五峰,循山而行。到了昔年朱子讀書的五峰書院前面,香客遊人更多,向人乞錢的花子也不在少數。

黑摩勒**濟貧,又見當地乞丐與別處不同,稍有打發便去,不爭不鬧。固然香客十九多肯施捨,間有不給的,也一回報便去,不出惡聲,也無怨色。尤其是香客不問給多給少,只少數人上前討要,除香客自願廣施、按人散與外,並不遇見好人便蜂擁齊上,不禁起了憐惜。心想看看方巖乞丐到底有多少,明日好作打算。一摸身旁,昨日司空曉星給的十兩散銀尚還未用,便取出來換了制錢,沿途散去。因為不便一個落空,重又迴向五峰書院前散起。

開首散時,無意中會見一個斷了一隻手的中年乞丐,坐在院前山石上向陽捫蝨,身旁擺著一把缺了點嘴、擦得錚亮的錫酒壺,見人走過也不伸手。黑摩勒看出他愛酒,本想別的錢記人數,單取出一兩先給他,面前適有兩丐走過,等喚住給完錢,再找那斷臂丐時,只這一晃眼的工夫,竟不知何往。問那兩丐,答說:“這廝不在我們地段以內,因憐他殘廢,又不自向人討,憑客自與,沒和他計較。想是適才得了幾錢,又買酒吃去了。”黑摩勒一想這人好認,忙著散完,好到虞家見了江母,約江明出來同吃午飯,痛飲一場,便沒再找,仍一路散著往上走。

黑摩勒一次換了七兩銀子,七八千康熙制錢背在兩肩,一手捏住散的一頭,順錢串往下捋,見了乞丐就給。人小年幼,長得那樣瘦小乾枯,錢是又多又重,一個頭幾乎埋在錢堆裡。加以身輕敏捷,手疾眼快,心裡更忙:偏一個不會脫空,嫌那隔遠的走來太緩,便自縱將過去施捨,不住竄東縱西,跳來進去,引得香客遊人俱都注目。不多一會,身後頑童跟了一大群。有那愛管閒事的見他年幼,以為富有香客帶來的頑皮小孩,這類舉動大人不知,少時發生是非,上前盤問道:“小官人,你做好事,你屋裡的大人曉得麼?”黑摩勒把一對小怪眼一翻道:“我家向沒人,誰是小官人!我可憐他們,又有錢舍,今天不過記個人數。看你這人也有一些年紀,怎這樣不開眼?”那人一賭氣轉身剛走,黑摩勒這時正走山崖下面,微聞頭上有人發話道:“這地方打算硬充大好佬,真個笑話!”黑摩勒聞聲仰視,石崖高聳,松藤雜沓,不見人家,以為遊人閒話,當時忽略過去。一路施捨,到了胡公廟前,那裡乞丐更多。

黑摩勒雖然沿途施捨有些耽擱,但他舉動靈敏,行走迅速,比起常人仍快得多。並且自頭山門以上路只一條瞪道,盤旋曲折於危峰峻壁之間,上仰飛巖,下臨無地。石瞪窄狹,不容數人並肩而行,像百步峻等最厭之處,寬距二尺許,香客多走得慢。沿途只有黑摩勒越眾而過,再無一人超出前面。不知怎的,廟前群丐竟已得信,黑摩勒才進大門,便有一箇中年花子,似是丐頭,迎頭笑道:“大老信,想散制錢給我們麼?”黑摩勒笑問:“你們怎麼曉得?”那丐頭道:“剛才有人來對我們說,五峰書院前來了一個沒有大人的野小值,拿著十兩頭散銀,兌了銅錢散給我們用。每人十錢,打算人人有份,一個不叫落空,想不到還是落了一個。野小倌不曉得為什麼心慌,見他怕得可憐,叫我點清人數,等他來時,做一回交我一人,好教他省事。還教我幾句話,說那野小信脾氣古怪,年紀輕輕偏要硬充大人,喊他小官人便不高興,可喊他做小老人、大老棺。我們說,人家送錢給我們,這般說法不好,也許動氣。他說不要緊,他如變卦不給,豈不又成了小孩脾氣?並且話是他教的,有本領自會尋他,與我們無干。走時又說,今天同伴捉了一條大蛇,約他吃酒,今早沒工夫和人瞎盤。如有人尋他,明早五峰書院後面山亭於裡碰頭好了。”

黑摩勒一聽心中有氣,先還當是適才那人吃了搶白,有意借丐頭代口挖苦,以圖報復。繼一想,到百步峻時,那人還在身後老遠,決不會越向前去,那行徑舉止俱是尋常鄉民,又覺不似。算計有人暗中取笑,自己一變臉更落笑話,強忍忿怒,裝著笑臉把話聽完,問道:“那人是我寄兒子,是因我有錢,看著心癢,想弄幾個,才拜我做寄爺的。

他怕我老人家一個一個散銅錢費事,先來通知你們,表他孝心,倒是不錯。不過冒認我的寄兒子的也有,那人是什相貌,你記得麼?”

丐頭聞言好笑道:“那人天天在此,我們怎不認得?他也算我們同道。這方巖上下花子,每年各有地段,也有外來的,但必許向本山兩處團頭掛號,拜過祖師,才能討生意。他本外來,沒照規矩掛號拜山,不能吃這碗飯,壞我們的規矩。本心趕他出去,偏他從不向人伸手,每日拿著一把斷命酒壺,有時巖上有時巖下,尋塊石頭一坐。有那善心的人給錢他就接過,不給不討。我們暗地裡候了他好幾天,準備他一開口便做他一頓,趕出山去,一直沒有人候著。團頭說他殘廢可憐,現在廟會炔完,沒有兩天,只他不叫我們扳著差頭,就遷就點,由他去吧。他倒也好,永不往人多里軋,只夠上兩壺酒錢,立時就灌黃湯去,也不和人多話惹人厭煩。過了些日,大家看慣也就拉倒,前日有兩個同道和他盤熟,問他姓名來歷。他說從小沒有姓名,只是討酒,不是討飯,他徒弟卻是討飯的多。後又盤問兩次。昨日他間起會期快完,才說他是本地善人虞二老爺請來的客,原說是好好待承,不料失信,害他每日連酒都沒吃夠過,過了會期就要走了。昏昏顛顛,瞎說一氣,誰會相信虞二老爺有這樣客人,聽過一笑拉倒。他不醉酒,照例一句話都沒有,剛才代你傳話,說了好些,還是頭一回見他醒時開口。他真是你的寄兒子麼?”

黑摩勒心中一動,忙問那人:“是否斷了一臂的花子?此刻何往?”丐頭答說:

“正是這人,剛才來時,左手上還盤著一條毒蛇,大約得到幾錢,又灌去了。”黑摩勒回憶適見斷臂丐,料非常人,仍作不以為意。問明花子人數,往前一看,果差不多,知無虛假,便把錢數明,連同山下所散,又補了一兩銀子,一總交給丐頭,自去兌散分施。

故意進廟遊行了一週,便走出來。全巖乞丐都覺他小小年紀有此善心,所過之處俱都含笑稱謝。黑摩勒覺著有趣,決定明早向曉星、何異二人借了銀子,前來重加施捨。見天已不早,心又惦記尋那斷臂丐,一出峰門,便連縱帶跳往下飛跑。山徑陡絕,稍一失足,掉到巖下立時碴粉,嚇得那些新上山的香客遊人,多代他捏著一把冷汗,紛紛驚叫:

“小倌當心!快點讓開,不要撞著!”黑摩勒也不理他,一會兒到了五峰書院前面,正立定端詳去山亭的路徑,忽一花子迎上前來笑道:“大老倌可是要尋那斷臂膀的麼?他就在書院後頭亭子裡請客,我領你去。晚一點他就走了。”

黑摩勒知又是那人遣來,心更氣忿,也不答話,便令引去。到了峰後,見離書院後牆不遠有一山坡,坡上有一碑亭,亭欄上坐著三個乞丐,正在說笑。望見前丐到來,一個笑喊:“大老倌來了!請到亭子裡吃一盅吧!”引路那丐便自走去。黑摩勒見那斷臂丐並不在內,欲向三丐盤問,便往上走,還未走到,便聞見一股清腴的香味。進亭一看,亭欄外有磚瓦新壘成的小灶,亭欄上放一罈酒,地下堆著枯枝木柴,火燒得正旺。灶上燉著一個大沙鍋,香味便自此中發出。那三丐中,先發話喊黑摩勒做大老信的一個年紀最大,約有四五十歲。還有兩丐生得俱極異樣:一個生就一張鴛鴦臉,齊鼻中分,半紅半白,紅的半邊略顯浮泡,好似以前長過毒瘡神氣,乍看年紀很輕,身量也頗矮小,小頭卻既扁且凹,襯上濃眉大眼闊鼻掀脣,越顯神情醜怪;一個身量瘦長,赤足穿著一雙藤皮結成的草鞋,衣服雖然破舊,卻極乾淨,尤其手指纖長,連腳一樣都是又白又細。

三丐中只老丐一人起立,含笑點首,其餘二丐,一個正打酒罈泥封,一個手剝大蒜,神色甚做,並未理睬。

黑摩勒目力最佳,巖上下千百群丐,雖只散錢時一面,全都認得。知除老丐外,那兩丐尚是初見,因覺有異,暗中留心,一邊向老丐盤間斷臂丐何往,一面觀看另兩丐的神情動作。老丐笑答道:“他適才還在這裡,本心只想請我和兩個同道吃酒,恰巧有他兩個朋友趕來,一條長龍不夠吃。我想做東道,他不答應,如今找酒跟下酒菜去了。走時曉得你要來尋他,叫我回報,他今天有遠客,沒有工夫跟別人瞎纏,有什話告訴我。

反正他是虞家請來的客人,不管主人講不講交情,不見面不會走的。你要尋他,明早也是一樣。”說時,黑摩勒見那鴛鴦臉的不時望著自己冷笑,情知這兩人既與斷臂丐同道,也不是什好相與。心中有氣且不露出,便將身旁所剩二百銅錢取出,故意笑道:“我找他沒有什事,只為今早想送幾個銅錢與巖上下的苦朋友。適才曾見他在書院前,後來不見,特地尋來送錢與他,想不到還有兩個沒有得著的。你們沒錢買酒,剛好我還剩有一點,索性部分送給你們,明早見面再說吧。”說罷,笑嘻嘻將錢由草串上捋下,一手一半,朝那兩丐喊聲“接錢”,脫手遞去。

黑摩勒心想物以類聚,原是想借此試試兩丐斤兩,到底是否果如自己所料。表面遞錢,離手時暗中卻用了潛力,對方如非會家,勁頭決吃不消,勢非墜手散落不可。誰知兩丐見狀也不起立,只各微微一笑,各伸中拇二指一掐,便全掐住。互看了一眼,冷笑道:“朋友,你一疊破銅,也送我們吃酒麼?”隨說,手指一放,花琅連響,二百餘制錢全都碎裂,散落滿地,無一完整。

黑摩勒見狀大驚,一瞟地上碎錢,片數不一,有大有小,知道二丐內功雖好,自問尚還能敵,因斷臂未見,深淺難知,勁敵未見,決計且不發作,先忍下去,只還給他點顏色,明日見面再說,也假笑道:“錢店老倌真會鬧鬼!兌些碎銅片與我,適才散了半早也未看出。幸虧身邊還有二兩頭銀子,想必不假。不過我還要用一點,不能全數奉送,且分點你兩家頭用吧。”隨說,隨將銀子取出,暗運內功,輕輕用手一掐,便似掐糕餅一般掐成兩半,遞了一半過去。鴛鴦臉見狀,看了黑摩勒一眼,笑道:“客人真個弗錯。

我兩家頭謝謝你,今夜又有酒吃了。”黑摩勒看出二丐神色已不似前輕視,見他託銀端詳缺處,索性炫露道:“銀子被我拗缺,莫要兌錢時吃虧,換一塊吧。”隨說,隨將手上半塊雙手合攏,一搓一捏,團面也似,依然成了錠形。正要遞過去換,不料那鴛鴦臉口裡笑答:“好用無須。”手裡也和他一樣動作,容到黑摩勒遞過要換,將手伸開,也變成了一綻整銀。

黑摩勒只得笑說:“明早再見。”轉身走不幾步,忽聽二丐笑語,一說:“虞舜民人還不錯,定是忘記,不然照師父說他為人,哪有食言之理?”不禁心中一動,暗忖:

那斷臂丐自稱虞家赴約之客。二丐這等說法,必有原因。看他們內外功都好,不知何等人物隱跡來此?舜民書香世族,怎麼會和這類江湖上人有交道?好生奇怪。天已不早,不知江明吃飯也未?且去虞家見了江明,拜過江母,託他母子向舜民間上一問。晚來再向師叔打聽,就便託他設法弄點銀子,明天約了江明,仍往方巖散放。做完善舉,再尋那三四個奇丐,看事行事,好的便交個朋友,如是下三門的匪徒惡丐,便將他除去,以免為害地方。即或他的徒黨太多,眾寡不敵,有師叔、何異、江明等人在此,再加上一個神偷師父,怎麼也不致跌翻在別人手裡!還是先去赴約,暫時不慪這閒氣為上。想到這裡,腳底加勁往虞家跑去,江明已等得不耐了。先還看不起是貴人,及至賓主相見中才覺出真正書香大家,與尋常所見土豪劣紳、貪官汙吏,完全另一氣象,不特言動舉止相去天淵,迥乎不同,便是陳設用具,一飲一食之微,也有雅俗美惡之分。一個是見了令人憎忌厭惡,一個是令人置身其間覺著心身恬適安舒,自然安樂,主客又那麼肫切誠懇,不諛不驕,純任自然,氣度清華,由不得生出幾分敬意。相形之下,自慚粗野,竟把滿肚皮想問的話都嚥了回去。直到了江母房中,江明問起前事才說出。

舜民在旁,猛想起昔日西湖湖心亭賽韓康之約。本定到家便即照辦,只為沿途遇險到家,驚魂甫定,忙著與骨肉長兄歡聚,跟著又忙著與蘭珍舉辦婚禮,酬應甚多。好容易忙完,又遇鐵扇子來強索寶物。日前還是虞妻提醒,命張福去與胡公廟住持商量,回報:廟期只剩數日,山上下乞丐,只有幾十個是土著,餘者都是來自外方。每年兩次趕廟,奇形怪狀什麼樣人都有。雖說多少年來輕易不會出事,可是他們多非善良之輩,人數又多。每來,地方官府和廟中人都擔著一分心。尚幸山上下各有一個輩分尊的團頭,情面既寬,規章又嚴,不見擾害。可是這班外來野丐,不出事則已,一出事亂子就不在小處。早施捨還可,如今好容易盼得一期廟會平安無事過去,若風聲傳出,他們耳目最靈,勢必聞風鹹集,去者復回。自古善門難開,必須慎重。真非舉辦不可,最好由明春起通盤籌計,立出規條,才保不致滋事鬧爭。這短短几天舉辦,萬來不及。

舜民知那老住持居廟多年,頗有閱歷識見,所說甚是,原準備明年春祭開始踐約,不想人家早已來此守候。一問那幾個奇丐形相,斷臂丐未見過,那陰陽臉的一個,正是賽韓康的徒弟,湖亭讓藥的人。蘭珍本月信水不至,所佔己驗,這信如何能失?一著急,不禁“噫”了一聲。黑摩勒看出舜民知底,便問:“這類人,虞二先生如何認識?”舜民便把前事說了。虞妻素信神佛方術,惟恐先說了不驗,湖亭卜卦之事,對於蘭珍只在船中說了大概,並還囑咐舜民不要說出;小妹來不多日,更未提到,所以二人均未深悉。

舜民一提賽韓康,小妹朝江母看了一眼,剛要開口,黑摩勒已先驚道:“照此說來,那賽韓康不就是那丐仙呂-麼?那三個叫花子定是他的徒弟無疑了。先師臨化去前曾對我囑咐,此人本領高強,不在司空師叔和南明老人以下,尤其精於易理和內外科醫道,靈效如神;早年曾經隱身乞丐,遊戲人間,後又精通劍術,性最嫉惡,遇者極少倖免,丐仙之名便由此而得。近年裝作遊方郎中,帶賣草藥,暗中濟世救人,積修外功,以消昔年殺孽,端的名頭高大,厲害非常。適在方巖,幸虧不曾冒失,否則當時即便佔了上風,老呂人最護短,徒弟又多,結下嫌怨,永遠沒法解消。其次,師叔知道,非怪我不可。

其實我是好心,他倒故意為難,豈不冤枉?”

說時,小妹正和江母耳語,忽然走過,說道:“黑弟明早定往方巖,去見呂老前輩那幾位門下了?”黑摩勒道:“自然非去不可,不然豈不變了怕他?我只把話點到,彼此雖未見過,師門備有交情,一定不會鬧翻。可是他們真要欺我,不講交情,那我也就說不得了。”舜民剛介面說:“都是自己人,千萬不可傷了和氣。”小妹便問:“依了二哥,該怎樣是好呢?”舜民道:“此事實在怪我粗心貽誤。我想黑老弟不要前去,或我親往相見,或是暗命妥人下帖請宴,盡了地主之誼再作計較。”小妹道:“這樣不好。

江湖上人行藏多喜隱祕,不願人知。二哥當地紳宦首戶,好端端延些乞丐來家飲宴,未免驚人耳目。呂老前輩以前門下流品甚雜,自在嵩山苦練學成劍術之後,清理過一次門戶,比前雖好得多,到底內中有無害馬也是難知。當初既與呂老前輩相晤訂約,別人無什麼交代,仍認他一人為是。如恐失信,可著下人再與廟中住持去說:今年許下善心,因事遺忘,令他傳話,全山乞丐由明年起,春秋兩季每期施送白米多少石,散盡為止。

後來因為那斷臂花子自露口風,恐不是什善良之輩,休去招惹,對他們幾個到來,仍作不知好了。”舜民也想起延宴他們諸多不便,聞言深以為是,當即喚來幹僕,趕向廟中住持人商辦不提。

黑摩勒見江氏母女關心此事,便問:“伯母、姊姊也和丐仙相識麼?”小妹答道:

“先父在日,家母曾隔屏風見過此老。先父與他相識時他剛練成劍術,在長江上游清理門戶,只來寒家一次,不久他便隱跡。第二年先父也為仇家所害,從此未聽人再說起。

黑弟明早可與明弟同去,暫時且自容讓,看是如何,回來我們同吃中飯,再作計較。今晚如見司空叔,可把前事和今日所遇告知,並請代問呂老前輩:昔年曾代人向家母手內借去一件皮短衣,久未擲還,現他門人在此,必知他的蹤跡,可否託其轉致,索討回來?

司空叔必有一番交代。如與我母女有關,還請黑弟先來知會一聲。我知那皮衣早不在原借人手內,此時要不回來,但是此事日後關係愚姊甚大,呂老前輩總該有一交代,得他一言也好放心。”

黑摩勒本不知江氏母女底細,先想一件皮衣看得這重,江姊女中英俠,不似小氣人,怎會如此?聽到後來,猛想起師父坐化時所說的一番話,不禁省悟,脫口答道:“姊姊你說那皮衣,可是當年丐仙代唐……?”小妹知他明白自己身世,立時面容慘變,惟恐江明覺察,忙遞眼色搶口答道:“黑弟不必亂猜,見了司空叔自知就裡。明弟年幼心粗,性情又暴,本領雖得名師真傳,天下能人甚多,相差太遠。他遠不如黑弟機智聰明,既是骨肉之交,寒家只此一線骨血,以後還望隨時留意指點,免為仇敵所算,愚姊感激不盡。”黑摩勒何等機靈,心裡打著別的驚人主意,卻不往下再說,連忙答道:“我二人情勝同胞,禍福與共,這個姊姊只管放心。若論本領,他卻比我高強呢。”

江明生來內秀,只為初次涉世,外表渾厚,顯得不如黑摩勒太多,實則心中大有機謀。一聽二人問答口氣,便知有因。心想:黑哥哥和司空叔常在一起,定知我家身世。

一件皮衣如此看重,必有原因。姊姊已拿話打岔,我如盤問,必不肯說。便裝著與蘭珍說話,沒有聽見。小妹更靈,見他沒有追問,料少時揹人要去打聽。適才忘丫黑摩勒與司空叔在一起,怎會不知己事?竟漏了口。他二人交厚,早晚洩露,如何是好?越想越悔,只得乘人不見,朝黑摩勒又打了個手勢。黑摩勒見小妹用手勢央告,面帶優急,知恐洩露,也將頭連點,示意不會吐口。小妹看出他性情爽直,料不會對江明說出,才放了點心,舜民夫妻見狀雖然不解,料非尋常,均未再提。

黑、江二人俱都好動,坐不一會,便商量出去遊散。江母見天還早,便說:“黑摩勒日內從師他去,聚首時少,你弟兄兩個在此拘束,出去轉轉也好,不過胡公廟今天不要再去了。”黑摩勒道:“那斷臂膀的本約小侄明早相見,今天自然不便前去。我只和明弟到村外走走,也許到堯民大哥家去看看師叔回來沒有。還有那小鐵猴侯紹,前日師叔引走樊秋,他在後面緊追,大約想看師叔是誰。他的腳程本快,只吃了眼睛的虧,再被小侄從橫裡一引,將他引向岔路,鬧得他和樊秋各追一面,沒有追上,自覺丟人,不是意思。又知樊秋還有一厲害幫手快到,恐敵不過,連日連夜去四明山中求南明老人相助去了。師叔說這人勇於補過,不負死友,有他長年在此,可少好些顧慮。

“因樊秋頗有幾個厲害黨羽,小鐵猴武功雖好,目力不濟,還扇子時,還特地約醉叔奚醒代交,自己藏過一旁,口風若對,便即出面將話說明,為雙方解去這層嫌怨,化敵為友,免去不少是非。好在師叔和樊秋已死前師生殺手秦鹼昔年相識,論輩分和名望,他吃點虧都不能算是丟人,這樣完結豈不滿好?誰知樊秋真正皮厚心黑,而且量小,一任星叔連軟帶硬勸了一大套,不但不聽,反說連日老少兩人都是他的仇敵,只要遇上,決不甘休!不論對方多大名頭輩分,就是他的師父轉世還陽,也須拼個死活。一面再三探問日裡盜扇老少二人到底是誰,見醉叔不肯明言,又極口稱讚師叔為人本領,並世能與比肩者只三五人,你論那樣都差得多。這廝聞言,氣得幾乎和師叔動武,大罵師叔和我是鼠竊狗偷之輩,分明怕他,才掩露形藏託人轉致,不敢出面,是真英雄好漢,他沒不知和不相識的。

“師叔氣他不過,戴了皮面具,當即將他頭上帽花暗中盜摘,再突然出面,叫他認看是誰。那人皮面具,原是前送大哥回鄉,走在路上,朋友送的。師叔人瘦,剛合適,又是月亮底下,直似生成一張死人面孔,加上這頭氣得糊塗,目前似師叔這好武功的,屈指數來共總沒有幾個,師叔身量有名瘦小,當時竟未想起是誰,始終認定我師徒二人是小鐵猴黨羽,狼狽為奸,不是好貨色,吃師叔挖苦了個夠。這廝惱羞成怒,還想冒失動手。師叔冷笑了一聲,將帽花還他,並將他脅下正對要穴的外衣一個小洞指給他看。

師叔又從中警告,方始拿了扇子,說上幾句不要面孔的鬼話,忿忿而去。彼時我沒在場,要知此事,前夜廟裡還得教他多現世呢。昨日師叔叫我尋小鐵猴,尋了一天也未尋到。

我料他不問南明老人來不來,今日必回,趁此無事,也想同了明弟再尋他一趟去。”

小妹聞言,才知侯紹至今未來之故,忙問:“侯老前輩的住處,黑弟知道嗎?”黑摩勒道:“怎麼不知、我到此地,頭一個便看中了他,本心還想和他鬥鬥。幸虧師叔告我,說他以前雖是個極厲害的獨腳強盜,現時雙目半瞎,又在無心中做了一件大錯,如今鬧得他終日悔恨,長年守在此地,為人暗中保鏢,誰也不似他這樣苦受活罪,可憐極了,還去慪他則甚?我這才明白。他便借住在離這裡不遠的一個破三官廟裡。我只遇見他兩次,一次挑著一副糖擔,一次空身走過。師叔說他日常在這村裡出進,不來時很少。

只要回來,一尋就能尋到。”小妹便囑江明:“如見侯紹,可把恩師所說的話和樊秋走的情景詳為告知。”舜民說:“晚來備有便飯,只家中諸人,務請早回。”二人應了。

舜民因長兄堯民和魏、錢二人俱承黑摩勒仗義相助,已訂明日請宴,黑摩勒進園未出,尚在前廳相候,意欲陪往,略談幾句再行送出。小妹力言“無須。黑弟和明弟一樣,都是自家人,不消客套,好在傍晚即回,由他二人自向後園門走出,二哥去向大哥轉致一聲好了。”舜民只得親送二人出了後園,自去前廳不提。

江明才一離開虞家,便向黑摩勒盤問自家身世。黑摩勒因受小妹暗示囑託,又知江明出世未久,不甚識得利害輕重,便答:“你家的事,我想只你師父和我師叔知道。我隨師叔不多幾年,從來未聽提起。便伯母、姊姊寄隱虞家,師叔也是近才得知。前日和葛師父暗鬥,他先還不許,後來我將樊秋氣走,便隨老葛同走,你是親眼見的。次日雖然和他見面,只匆匆囑咐了我幾句,隨師同行應如何學習本領,並訂後會,便即分手。

事前師叔曾說,有一故人之女,家有藏珍,現受惡人覬覦強奪,已約了兩三好友暗中相助。我只說你和姊姊真個姓汪,所以未加細問。適才姊姊叫我對師叔說,想問丐仙討回前向伯母借去的皮衣,也是奇怪:姊姊一件衣服,事隔多年,看得這重。又想起以前師叔說過,前輩高人中,有兩位在南山行獵,與一山酋結交,各得到一身洪荒異獸珍皮製成的衣帽,穿在身上,入水不溼,遇火不燒,多鋒利的刀箭也砍射不進。如是此物,很值一討。剛開口想問是否,姊姊便拿話把我攔住,意思好像怕你因此問出來歷。我知她和伯母對你十分關切,只好住口。後一想那衣服連帽兒,全身共是三件,不會只有上身。

再者有這衣服的共只三人,俱已出家仙去,並無遇害之說,決非此衣。姊姊定疑我和師叔常在一起,不會不知底細,恐說漏了口,被你聽去惹出事來。你家只你一條命根,仇人非常厲害,萬一你激發孝烈,自投羅網,豈不大糟!故此攔我。其實我也一點不曉,這一來反倒令你生疑。你我生死骨肉之交,真知底細何不對你明說呢,你先莫急,等我偷偷盤問師叔,只要套出話來,全對你說就是。”

這一番話說得很巧,江明又信服他,暫時竟被瞞過,只囑黑摩勒,務要即為探問,以便放心,並說:“師父母姊均曾再三叮囑,不等師父利器鑄成、經過熟慮深籌能操必勝之時,即便知道仇人近在咫尺,也不冒失下手。只不過虛生世上,恍眼成人,在自隨師學了本領,直到如今不特父仇未報,連本身父母名姓來歷都不知曉,想起太叫人傷心罷了。”說時氣得眼紅要哭。黑摩勒見他情切父仇,十分悲楚,不由也動了悲憤,幾次想要說出,俱因關係大大,欲發又止。只得勸慰了一陣,一同先去堯民後園門外,叫江明等在外面,擇一僻處縱身人內,約有頓飯光景才行縱出。江明見他去久,以為司空曉星必在,方自欣慰,見面一問黑摩勒,說:“我懶見外人,每見師叔俱都揹人,已這樣去過兩次。適才入內,因師叔房外有人掃地,等了一會,才得偷進。師叔已然出門,只留給我一個紙條。”江明要過一看,上面只寫著“徒侄黑摩勒有話面陳,乞賜一見”,底下畫著一顆星光,好生失望,便問司空叔留條之意。

黑摩勒答說:“那是昨日商定的事,兩三日內,葛師如仍貪酒不走,便叫我拿條到富春江上游去尋他一位朋友,告訴大白、華嶽之行,年前已不能去。因那人隱居江濱,怕去了不能相見,才給這個字條。師叔不在,我們找小鐵猴去吧。”江明信以為真,二人同到村側三官廟。一打聽侯紹行蹤,老道士說:“他孤身一人賃居在此,據說本是當地人,離家數十年,在外積了點錢回來。昔年親故,死亡殆盡,現打算在此買幾畝田耕種終老,不再出外。無奈合村的四圍都是虞家產業,無法買進,遠處他又不要。新近和貧道商量,將幾畝廟田和一些空地全賣給他,他也跟著出家。每年得利仍歸貧道,不足用時也由他貼補,但須反客為主,由他經營佈置,不得過問。貧道薄田所入本不夠用,清苦異常,好在上代傳繼,不是公產,侯紹只是性情古怪,人極慷慨手鬆,也就允了。

前日由外回廟,說往金華討賬,回來再修整廟字。適才剛回進房,放下一個包裹,將門反鎖,匆匆走出。”說時因二人自稱虞家親戚,來向侯紹買糖的,穿著又非鄉間幼童打扮,震於門第,讓茶讓座十分殷勤,一點不疑有他。

黑摩勒一聽侯紹帶回一個包裹,料有原因,假說:“他糖好吃,我們特意來此,他偏外出,不願空跑,請開門往取,就便檢視。”老道士笑道:“他脾氣怪極。無法拗他。

孤身來此,無什行李,出外從沒鎖閉過門,鎖門尚是初次。包中定是討賬所得銀錢,走時曾說不許開進。不久他便是這廟主人,怎好強他,再說他賣糖,乃是日前想不起做什生理,想起生平愛吃糖食,一時無聊,做了幾樣賣。誰曉得嘴饞,又最愛小倌,每挑糖擔進村,連自己吃再送些與村中那些沒錢買吃的小孩,一回來,全光,錢卻沒賣幾個,一賭氣,把賣來的錢也都給了我,共總賣過幾次,轉轉這樣。虞家大房裡曾來定做,又值他不高興,給多少錢也不答應,不知何時高興才又做呢。少爺想吃,我還每樣存了一點,是他做好送我嘗新的,味道真好,我去取來請少爺吃吧。要開他門,我卻不敢。並且他屋糖也沒有。”說罷便去取糖。

黑摩勒無詞令其再開,便和江明打了一個手勢。等老道士取糖出來,問出廟基原有兩三畝大,只是破敗,除了神殿,只有四間可以往人。老道士住著三間偏廂,侯紹住的一間更為破舊,僻居神殿之後,蒿草沒脛,蛇蟲竄伏,加上好些合抱老樹,陰森森的,連老道士都不輕易走進。明說不行,可以暗往,便把身旁餘剩銀子取出,笑道:“這糖真好,這點碎銀送你做香火吧。不過我們家人多,想跟他商量,再定做點。這茶不熱,你去燒點開水,我們到殿上拜拜菩薩,吃碗熱茶再走如何?”老道士素無香火,推謝了幾句,接銀在手,喜歡已極,哪會想到貴家公子會有什別的舉動,立即應諾,忙往左間灶屋內燒水去訖。

黑摩勒暗囑江明在殿門外將他伴住,故意高聲說笑兩句,如飛轉向後殿。到了侯紹臥室外面,施展手法,撬開那大才尺許連小孩都鑽不進的小窗眼,穿將進去。室中有一片門板搭的小床和兩三件破舊桌椅,另搭著一副新木板,上面卻放著多許甜鹹小吃酒菜,俱極精美。鍋瓢碗盞,一切用具無一不備,樣樣新制,都是上貨。再看**,僅是一領草蓆、一個布枕,被也破舊,只得一條。暗笑此老和葛師一樣,也是餓癆得可以。見包裹就在枕邊,開啟一看,乃見幾件新制的粗布衣裳、二百來兩銀子。方覺無什麼意思,順手一翻,忽從衣服裡掉出一面竹牌,寬約寸許,長約三寸,上面刻著山水人物:峰巒環繞,溪流映帶,一所房舍位列于山限水涯之間,無數松篁環室而植,庭院寬廣,奇花雜荷,馴鹿胎禽往來其間,中一老叟,正在負手看山。景物既極清曠高雅,刻工畫法尤其精細絕倫,方寸之中包羅永珍,細入毫芒,偏是處處顯出閒遠空靈,一點不見堆砌擁擠。竹色年久,已作深黃,除景物外,不著一字,也未刻有印章,不知何用?把玩一陣,知水將開,不便久留,細查無什出奇之物,忙照舊包好放置,由視窗飛出,回到殿前。

江明悄問:“怎樣?”黑摩勒搖了搖頭。見天尚早,便喊老道士說:“我們怕家中盼望,回去吃茶,你不要燒水了。侯老頭回來,可對他說,虞家新太大說他糖好,叫他做點送去。”說完同走。老道士追送出來,二人已經走遠。江明問:“適才見著什麼沒有?”黑摩勒道:“真個晦氣!我當老侯帶得有什好東西,原來只有二百兩銀子和些衣服。只內中有面竹牌,刻畫好極,不知何用。我都沒有動它,就出來了。聽說老侯當年出名好眼力,如今目力不濟,我來去都乾淨,不知會被看破不會?”說時,似覺身後有人走動,回頭一看,乃是一個禿頭少年。這時路上行人不斷,那少年約有十六八歲,面色發紫,穿著一件新布長衫,好似鄉農人家子弟到親戚人家走動回來神氣。三人走的是一條路,黑摩勒覺無可異之處,因不願人聽話,拉了江明,腳步一緊,便將少年落後老遠,回望已然拐彎,走向別路,越發不以為意。

依了江明,本要回去。黑摩勒不慣拘束,又因和江明分手在即,打算找一僻靜之處多談些時。走著走著,看見前面有一樹林,正待走進,忽聽裡邊有人說笑之聲。黑摩勒聽去耳熟,心中一動,忙把江明一拉,掩向樹後一看:林中坐著五個花子,早來所見諸丐俱在其內。當中大青石上放著許多食物餚點,旁邊有兩大壇酒。陰陽臉的中坐,互相縱飲歡笑,甚是高興。一會那斷臂丐道:“老郭怎不見來?”另一丐道:“他本隨我同來,被胡公廟住持著人喚去,想必是有外來弟兄和當地人有什爭吵,叫他管束吧。”斷臂丐道:“胡公廟善地,當地多是好人。老郭在此輩份不大,規矩卻好,人又公道。況且我們來此,誰敢無事生非?莫不是鄒二哥早晨所說發作了吧?當初師父承了老郭他們一點情,幫忙回數也不少了。就說要給這裡弟兄每年弄著點實錢米,憑他老人家,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就我師兄弟幾個,要什麼弄不來?偏要朝入募化,還恐經手人辦理不善,上來亂了規矩。誰知來此一月多光景,一點信都沒聽見,也不知人家無意忘記,還是捨不得,有心賴賬?如非鄒、韋二位師兄到來,我幾乎找到他家門上了。”

陰陽臉答道:“老三你多年沒和師父在一起,知道什麼!他自從老大老六藉著偷富濟貧為名做了不少壞事,清理門戶之後,永不許門下借名取財,氣得改名更姓,換了裝束,連那隨身法寶都丟掉了。現在哪能似從前,要什麼隨便向人去取呢?如不募化,錢從何來?仗著他老人家道行近年越發精進,佔算如神。我們一沒錢用,找他開口,永遠和現成放在那裡一樣。他生平疾惡如仇,更不愛理富貴中人,居然肯開口朝人募化。況且這事我也在場,那人神氣實在不差,定是忘記舉辦無疑。師父原叫你順路在此候信,看他辦得如何歸報,又無什麼責成。你怎在南山去了些年,還是老脾氣?”斷臂丐道:

“這話又不對了。師父算得那準,怎沒算出人家到時忘記,叫我來此空等。”另一瘦長丐答道:。”話不能這般說法。廟期還有兩天,焉知人家這兩天不想起,師父只叫你看他到時情形,沒說別的。況且這是每年兩次,長久舉辦,不是一回拉倒,費用委實不少,人家又到家不久,也須通盤籌算一下。會完沒信,再作道理。”

陰陽臉道:“我看今早那小孩有點意思,弄巧他會去提醒虞家呢。”斷臂丐笑道:

“這小鬼真不識相,仗著會點功夫,故意借散錢來賣弄,虧他還敢到山亭裡尋我!我如在時,一定好好管教他一頓,教他拜我為師,做個小告花子,就便帶往北山,讓他開眼見見世面。”黑摩勒已知諸丐是丐仙呂-門下,俱非常人,本意不去招惹。及聽斷臂丐未了一說,不由有氣,暗忖:這倒不錯,看中我的,不是賊便是花子。就此用師叔手條出見,太沒意思,好歹先鬥他一鬥再說。想到這裡,正和江明打手勢,叫他避開現身出去,忽一老丐由對面坡上穿林走來,向五丐一一行禮。

黑摩勒見那老丐通體清潔,年約五旬上下,直看不出是個花子。剛把腳步止住,陰陽臉的已先問道:“老郭,廟裡著人喊你麼?”老丐答道:“這是一樁好事。本地虞家原是出了名的善人,那位二老爺人更心善,每年好事不知要做多少,還不好名,除了受他好處的,誰也不知道。夫妻兩個,都是這樣,誰找去也有求必應。適才老住持偷偷和我說,虞二老爺自從西湖回來不久,便叫人暗中和他商量,每年捐幾百石米,分春秋兩季散給方巖上下花子苦人。老住持膽小,知道近年客幫越來越多,加上巖下添了天台幫,上年存心作鬥,雖仗各位老前輩硬壓,表面安靜,早晚仍難免出事,再要有人散米,他們更認做一塊肥肉,非爭奪不可。說時又正是會期中間,有來有去,一個分散不勻,鬧出事就不在小處。再三勸虞二爺明年通盤籌算,通知官府,想好主意再辦,回覆了去。

誰知人家心願已許,非辦不可。他怕得罪,找我商量,間我們情形。我知天台老楊見縫就鑽,仗著拜了廣幫祖師做寄爺,橫行霸道。上次還是勉強賣點老面子,否則連巖上都被佔去,這事還有糾葛。好在會期沒幾天,也想緩緩再說,當時還沒回覆他呢。”

陰陽臉道:“我說師父不會弄錯,人家早就想辦不是,老郭你真懦弱,師父原為昔年愛你父子和此地弟侄後輩幫忙,才向人家募化,為何不敢承受呢、出了事,有我們擔。

老楊雖不要臉,也只和你為難,不會擾鬧善地,犯大規矩。我們這次北山講理,他既是蔡烏龜的乾兒,必定到場,久意尋他,再巧不過。難得人家好心,你吃兩盅先去回覆:

會期已完,事情只管明春舉辦,此時必須著手。索性先把風聲傳出,看是如何,到時也好開銷。”老丐應聲,隨眾略吃酒菜,便自走去。

五丐隨議論舜民人好,不輕然諾等等的言詞。漸漸斷臂丐又談到金華北山講禮,事因廣幫惡丐蔡烏龜縱容門下越省欺人,吃杭州上天竺邢飛鼠用酷刑吊打,背上刻字,釘封回去,因此成仇,約在金華北山講理。五丐奉了師命前往觀場,到時必有一場惡鬥。

黑摩勒一想,這倒熱鬧,意欲到時往觀,只顧聽出了神。因五丐未再提他,江明見天已晚,恐母姊久候,再三拉勸,也就息了出鬥之念。

正聽得起勁,江明一眼瞥見林外田壟上跑過一條人影,腳程甚快,便拉黑摩勒一看,正是適才由三官廟出來,尾隨身後的少年。覺著那人形跡可疑,心中一動,忙和江明悄悄縱出林去,跟蹤追趕。二人腳程都極迅速,不消片刻便快追上。那人發覺身後有人追躡,先頗驚慌,後一回頭,見是兩個小孩,神色稍定,依舊前跑。嗣見二人離身相隔僅有丈許,只得停步,忿忿問道:“你兩個無緣無故追我作什?”黑摩勒笑道:“你問我,我還問你。方才我們在三官廟出來,跟著我們是什意思呢?明人不做暗事,永康方巖有我弟兄在不能由你擾害,做了什事,放漂亮些快說出來,免招無趣!”

江明見他無故追一素不相識之人,又未看出什麼,硬要盤問人家,方覺冒失。少年一聽黑摩勒口氣,只是無心發覺,一看來路無人,心中一放,只顧有氣,竟忘了對頭腳程能將自己追上,不是常人。欺他小孩,倏的把臉一變,獰笑道:“小畜生,你管呢!”

隨說便要伸手。哪知黑摩勒比他更快,當胸就是一掌。少年武功也自不弱,一手擋開,大罵:“畜生可惡!今天叫你知道厲害!”黑摩勒手已挨近少年胸前,覺著懷中藏一塊硬東西,便留了神。二人打了一陣,少年覺著黑摩勒身手矯捷,掌法精奇,不消幾個照面,便自相形見絀。人家本不知道底細,早知小兒如此厲害,適才忍點氣敷衍過去多好!

旁邊一個還不曾上前相助,照此情形,非跌倒他手裡不可,倘再有人追來,如何是好、心裡著急,想賣破綻縱身逃走,微一疏伸,吃黑摩勒一腳踹倒,跟著趕過,用分筋錯骨之法朝脊背上一捏,當時擒住,轉動不得。料知少時還有人追來,先把他拖回深林以內,然後低聲喝問。少年雖然滿臉忿急,卻不出聲。黑摩勒見不說話,又朝脊背上軟筋捏了一下,疼得少年咬牙切齒,滿頭是汗,狀甚慘厲。

江明看不下去,便問:“黑哥哥你收拾他作什、這人還有點骨氣,放他走了,回家吃飯吧。”黑摩勒道:“這廝定是一個猾賊,弄巧剛偷了人家東西跑來。你翻他身上就知道了。再不答話,我還叫他吃足苦頭,再送他上西天去。”少年聞言方始有了懼色,急喊:“你不要翻,我說好了!”江明雖覺黑摩勒處置太過,心也不能無疑,早伸手解衣搜尋。少年懷中只得十來兩散碎銀子和一根鐵絲、一面竹牌。黑摩勒見著眼熟,要過一看,竟和侯紹所有一般無二。自己正不知那竹牌用處,侯紹出時鎖門好似為此,其中必有原因。心料少年和侯紹相識,一時心粗,脫口問道:“你和侯老先生相識麼?”話才出口,猛想起少年曾經尾隨自己,重又改口喝問道:“你定從三官廟偷來,要它何用?

快說實話!”少年人頗機智,聽出小孩與侯紹相識,故意忿忿答道:“那是我侯四叔。

為要此牌去救我哥哥,新近才託四叔由南明老人那裡借來。已到廟裡看他兩次,剛見面討到手裡,要趕回去,被你這小鬼無故欺人,早晚和你不得甘休!這牌是南明老人的令符,別人拿去一錢不值,哪個賊肯偷它?話已說完,由你好了。”

黑摩勒雖覺自己莽撞,誤傷了自己人,畢竟心思較細,還在躊躇盤問幾句再放。江明已忍不住,過去解活筋骨,放起說道:“我哥哥不知你是侯老前輩一道,對不住,包涵點吧。”少年立即整理衣服,轉怒為喜道:“也是我趕路心急,錯當你們小孩,不肯明說之故。既是一家,還有什話,只請不要告知外人,留點面子好了。”黑摩勒見他辭色從容,也自相信。正要請教姓名來歷,還他竹牌,忽從林隙中瞥見一條人影由來路上如飛馳來。黑摩勒眼尖,老遠認出似是侯紹,身形腳步都像,恐怕跑過,忙即縱身出林,迎上前去,晃眼對面。侯紹一見面,便看出是日前相助自己盜去樊秋鐵扇子那小孩,又聽醉鬼奚醒說過他的來歷本領,見面便問:“適才你到廟裡找我麼?可曾見一紅臉少年由此跑去?”說時一眼瞥見黑摩勒手上竹牌,一把搶過,發話道:“小兄弟,你真膽大,這也隨便拿在手上玩的!我還當我終朝打魚,卻讓烏龜咬了大腿,人財兩丟呢,原來還是你跟我開玩笑拿了去。”黑摩勒聽出話因不對,見江明也隨同趕出,只少年沒有隨來,喊聲“不好”,不顧回答,飛步趕回一看,哪有人影!黑摩勒仍當不會走遠,仔細一瞧,林後恰是一條橫溪,對岸林木蓊翳,歧徑四出,料已逃走。侯、江二人也都明白,一同搜尋了一陣,全無蹤影。夕陽在山、該是歸時,黑摩勒生平沒上過人當,氣得大罵不止。

三人歸途談起,原來小鐵猴侯紹的本領足能應付樊秋得過,添上一個神偷葛鷹,卻不是敵手。近年目力不濟好些吃虧,又知樊秋雖是個獨腳強盜,卻有兩個極厲害的朋友,都是昔年對頭。蹤跡已露,早晚必來尋仇,如有失閃,怎對死友!因從醉鬼奚醒口中得知暗中助他的是司空曉星,心中稍慰。斷定曉星閒雲野鶴,不會久留虞家,心想曉星能敵樊、葛二人,莫如趁他在此找出一個幫手,就現時用不著,將來也好有個後場。生平獨往獨行,除受過獨叟吳尚救助,從未開口求人,勝得過自己的人也實在不多,比較可我的只有天門三老,和吳尚生死患難之交,偏生沒什麼交情,既必勾動誤傷吳尚之恨,自己在殺好友,連個孤女都保不了,也實不好看。相隔又遠,現用尚可,不能常備緩急,一招即至。

只有南明老人公孫潛,輩份既尊,本領又高,相隔更近,可以朝發夕至,便於接應,和二女上輩有一點淵源,自己也算是他後輩。好是好,無奈昔年為在山東道上動人鏢車,明探出那鏢師是他愛子公孫壽的好友,故作不知,依然下手。後來公孫壽出面,因恨鏢師嶽鵬張狂,雖看公孫父子情面將鏢發還,但在人前用話擠兌,要斷嶽鵬保鏢行業。當時如非吳尚在座,幾和公孫壽翻臉動武。由此無形中兩下生嫌,多年不曾上門。後來嶽鵬自覺話已出口,不好意思再保北路的鏢,改走南路。不料走不兩年,又遇凶僧大同和尚,在長江上游將鏢劫去。公孫壽和凶僧素不相識,為友熱腸,不聽父言,仗著家傳本領,得信私自趕去,死在凶僧日月雙環之下。老人痛子情切,苦尋凶僧報仇,多年未遇。

事情總算由己而起,保不遷怒懷恨。但是此外更無值得可找之人。尋思至再,只得老著麵皮,藉著得知凶僧伏誅之事,送信為由,趕往他家,相機而行。

老人自從長子死後屢尋凶僧不獲,便率蠕媳幼孫和兩家門徒隱居四明山深處。依山傍水,因勢利建,風景絕勝,人口不多,甚是安逸。門徒一名謝徽,夫妻二人;一名苗萬嘉,新收才只數年,也時常外出訪查凶僧下落。老人本是天台富家,本鄉財產俱交族侄代管,隨時可以取用。生性好善,晚年尤甚,移家四明,只為愛那山水清幽,氣候嘉淑,並非與世隔絕。近山一帶居民窮苦者多,常時受他賙濟。老人近年闢了幾頃山田,招了幾家窮人代為耕種,所得全充善舉。這時正當秋收之際,因老人庭園幽雅,景物清曠,蔚有不少名花異卉,馴鹿仙鶴對對成雙,性又愛靜喜潔,不願人多煩囂,佃農無幾。

每值農忙之際,近山受過好處的窮人爭來相助收穫,俱都日出而來,日落而去。事完犒勞和每年兩次散放錢米,都在附近一個天然石洞以內備下酒肉菜蔬、柴炭用具,由那幾家佃農為首,率眾山民自做自吃,天暖時便改在打麥場上。老人自攜門人幼孫時往指揮,觀看為樂,不令人往家中去。山民都知他愛乾淨,也永無人走進他庭園中去。常做佃農共只四家,男女老幼約三十名,連人帶牲畜都住在農場附近,相去老人家中約有半里。

老人之子公孫壽,前妻無出,早死,續娶三年,便為凶僧所害。蠕媳年才三十多歲,兩孫一名繼,一名承,年只十四五歲,俱從老人學成一身本領。

侯紹原是連夜趕往,到時天已深夜,才進山口不遠,趕上兩三起持著火把肩扛農具的山民,一路說笑往山中走去,所談多是收穫之事,覺著離亮還早,怎夜起農作,山中又無田畝?心中奇怪,試一打聽,山民聞知是老人家遠客,甚是恭敬,有問必答,把老人近況全行說出。侯紹聽了,暗忖:在在江湖奔走,勞碌一世,幾曾享過像老人這樣一天福過、臨老還因一時疏忽誤殺好友,為了補過,代保遺孤。蘭珍還不怎樣,江家母女卻有好些先世深仇,不知異日要有多少憂患!看吳尚臨終遺函,說小妹是他義女,與蘭珍情勝同胞,不可分離,又令江氏母女往依虞家;分明是要自己一體維護。江父原是前輩舊交,以前又有負他的事,藉此釋嫌挽過,原屬一舉兩得。無如前路方長,來日大難,事情忒關重大,無事則已,一旦有事,孤掌難鳴,略微疏虞失事,生死愧對,一世英名俱付流水。今晚便為此事連夜奔波,還不知老人允助與否?

心方感嘆,忽聽山民中有一人向同伴道,“這姓陳的小夥子真吃鬥,初來還什麼事不會,半天工夫全學了去,比我們都做得多,真正奇怪!”另一老農答道:“我總疑心他來路不對。”先說話那人間道:“你這老頭子總是多心。南老大公這樣好人,什人不敬重他?難道還有人轉他壞念頭麼?”老農答道,“你年紀輕輕曉得什麼!你不要看他穿得破,你只看他手腳,一點不粗不鼓,像個種田人麼?再說又不是此地人。我聽金升說,大公全家上下都是好本事,小夥子一定有點原故。我留神他好幾天,本想告訴金升,叫他對大公說一聲。因吳阿二說是他親眷,怕得罪人,不好意思,打算再看他兩天。真要是壞人看中大公有錢,也就說不得了。我們都得過大公好處,大家留點心好。”

侯紹一聽,便知其中必有原因,來人不是仇家,便是藉此進身,入門學藝。這樣鬼祟,多半不是好路道。故作閒談,插口一問,山民答說:“那少年來日不久,自稱老人家長工吳阿二的遠親,姓陳。本在天目山中與人看墳,新近解僱,無事可做。因知老人慈善好施,眾山民每年相助農作均得厚賞,每晚還有酒肉犒勞,為此隨眾趕個短工,希圖秋收完畢得點酬賞。別的也說不清。”侯紹算計離天亮還有些時,來人不同是何用意,必已早到,忙又探明年歲形相,藉故別了眾人,繞向前面,飛步趕去,又趕過三個赴農場的山民。正往前趕,忽聽山頭有人低喚“大哥”,忙把身往路側崖壁上一貼,仔細查聽時,那人又喚道:“大哥快起!到田場上去。我已望見那些山民打著火把走來,不多一會就要到了。當初我就說你吃不落這苦頭,最好讓我到田裡去,你在暗中下手,偏要和我掉換。你看你共總幾天工夫,累得什麼神氣!手和腳全是傷口,事情一點影子還沒有,這怎好呢?”另一少年答道:“我兄弟二人出生以來,幾時吃過這樣苦頭?我以為田裡收割,還能比小時練功夫吃力麼?誰知累還在其次,真正討厭不過,心裡又急,還怕被老頭子看出破綻。我因聽你說小的功夫都那樣好,還不甚信,昨日去得早些,才親眼得見。幸是日裡看出點顏色不敢冒失,否則非吃大苦頭不可。我看過了今晚再要沒法下手,只好丟了這裡,早點回去,另打主意吧。阿爹要在這裡也好一點,真正急殺人!”

侯紹才知來者兩人,一明一暗。聽那口氣,好似要盜什東西,並非尋仇而來。南明老人威名遠震,竟有人敢起意偷盜,覺著奇怪。因崖上草樹甚多,離地又高,上去不免驚動。嗣聽二人語聲漸遠,似已起身,才縱將上去,一看原來崖上還有一個高約兩丈的石堆,中央一個方丈大洞,洞內鋪有乾草,用石塊支了一個行灶,一把水壺,水還甚熱,旁有半條初熄滅的殘燭和吃剩下的肉骨熟菜之類。再往山崖那邊一望,適才來路所遇山民,三三五五各持火把,正往前面孤峰腳下繞去,才知心忙將路走錯。估量崖洞中人,一個必已跟入人叢之中,另一個有事他去,少時到了田場自會見到。南明老人此時必還未起,未明叩門稍嫌突兀,莫如就在崖洞中等上片時,飲點熱水,天明再往求見。重回洞內飲了點水,一會東方有了明意,方始下崖。心想時候還早,不如先去田場,看那少年是何來路。

遙望晨光稀微,前面山環水抱中,南明老人莊舍田園己然隱約在望。田場上人甚多,正在力作。縱身下崖,循路趕去,假作閒看,內中果有一個少年,與來路所聞相似。雖然也是山中農民打扮,但那舉止神情,一望而知是個新出道的江湖中人。心想我這半瞎子尚且看出,南明老人目力何等靈細,連這樣的笨賊通看不出,萬無此理!因那少年見自己看他,低了個頭,只顧亂割田中稻草,意頗驚惶,心中好笑。仰望日頭已高,便往老人家中走去。

行不裡許,便見前面現出一所莊舍。屋外松竹圍擁,一道清溪繞屋而流,上架小橋,水聲潺潺,與四圍松聲竹韻相與應和。溪中碧波粼粼,游魚可數,清澈見底。時當秋暮,丹楓透紅,遍地寒花,映著朝陽,愈顯清豔。遙望對岸,屋宇修潔,樸而不華。庭前土地平曠,花木參差,兩隻白鶴,高几過人,正在對日梳翎,徘徊蒼松翠竹之間。另一垂髦童於手持長帚,正在打掃庭前落葉。看去景物幽靜,直和畫圖相似,令人到此塵慮一消。心想老人真個會享清福,多年未來,這裡越發佈置得好了。腳剛踏上小橋,小童回身瞥見來人,忙放下手中長帚,搶步迎上,喊問道:“你是侯四叔麼?”侯紹料是老人愛孫,忙即拉著他一雙小手,笑道:“我是侯紹,專程來此給你爺爺請安,你怎曉得?”

小孩道:“我天亮前到田裡踏草練輕功,聽做短工人說的。回來告訴爺爺,說“侯四叔手上功夫很好。你教教我吧。”嘴裡說著話,小手在侯紹掌中倏地用力一震。

侯紹雖知老人二孫俱得家傳,功夫很好,萬想不到見面就上,而且力量大得出奇,如非自己鋼爪功候深純,稍差一點定將虎口震裂無疑。這點小孩竟有這等造就,心中又贊又愛,不願掃了面子招他不快,故作不知,隨他一震,將手鬆開,笑答道:“四叔的功夫還比不上你爺爺十分之一,算得什麼!賢侄小小年紀手上功夫就這樣好,將來一定出人頭地,請你代我稟告爺爺一聲吧。”小孩見侯紹神色自若,沒有試出深淺,又笑道:

“四叔哄我呢!爺爺這時還有點事,到吃中飯才能見你。我哥哥也等在屋裡。四叔今天非把你那天猿掌法全數教給我們,不放你走!”

侯紹本來最愛幼童,見那小孩生得修眉星目,面白如玉,貌相既極英俊,人又那麼伶俐聰明,一片天真,實是愛極。再想起昔年與乃父公孫壽的交情,一言不合便生嫌隙,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對於故人之子,自應格外看待,況又有求於他祖父,只得含笑說道:“我那幾手掌法,實不如你爺爺獨門公孫掌。況我還有急事在身,少時就走,也無工夫呢。”小孩不依道:“我聽爺爺說,不論什麼家數,總是多學一樣好一樣。

四叔沒工夫無妨,有這半天,我兄弟足可學會。反正四叔此時也見不到爺爺,樂得教教我們多好!你只肯教,不論多大急事,我弟兄也能幫你的忙辦去,不教卻是不行!”

侯紹聞言心中一動,暗忖:看這情景,老人並未見怪,平日誤信人言,自己生疏。

早間不見,也許知我掌法從未傳人,不便當面明言,授意如此。自己本該對兩小弟兄盡點心,老人又素愛兩孫,如若教了,求他也容易些;何樂不為?只是掌法奧妙,兩小雖然聰明,豈是半日之間所能學會?方自尋思,小孩催道……四叔走呀,還好意思不教麼?”侯紹笑道:“阿侄,我真愛你。不是不教,是恐半早晨學不完全,打算下次空了再來。”小孩喜道:“這個四叔不必操心,如等再來,卻沒地方找你去。”侯紹還想問他弟兄名字年歲,小孩看出了允意,已不由分說,拉了就走。

侯紹見他並不領己入門,徑由庭側一條松徑繞向正屋後面,又穿過一片竹林,對面便是屋後山下,小孩仍說笑往前拉走,笑問:“你兩弟兄在山上住麼?”小孩道:“有時也在山上亭子裡睡,那是夏天,難得的事。不過每天練功夫都在那裡。四叔,我聽說你近來上點年紀,眼力沒從前好,耳力卻比先更好,遇上暗器能聲聽手接。早年‘亂點飛蝗’的功夫一點沒因眼睛吃虧低了成色,是真的麼?”侯紹道:“哪有此事!如今差得多了。”小孩意似不通道:“我哥哥還要想看四叔接暗器的功夫,且等走到再說吧。”

說時已到山腳。侯紹見山勢陡峭,山腳一帶壁立十數丈,再上始有斜坡和人行路徑。石壁上下俱是尺許小洞穴,每穴上下相間丈許數尺不等,像是人工鑿成,備練輕功之用。

小孩忽然放手,說道:“四叔,我在前領路吧。”說罷將身一縱,腳便踏到石壁穴裡,跟著再由第一穴往上連躥,晃眼連踏十餘穴,到了半崖腰上,兩手貼石,回顧下面直喊:

“四叔快來!”侯紹知他賣弄,小小年紀到此境地,也頗驚讚,笑道:“你先上吧,我這就來。”聲隨人起,也不縱躍,只將兩手貼壁,施展平生絕技緣壁而上,恰好一同到達。

小孩見他上時,身子竟似粘在石壁之上,和壁虎扒牆一般,遊行自在,好生歡喜,才落實地便大喊道:“四叔輕功真好啊!”侯紹笑道:“你要學這個,只下功夫就行。

我還要有攀附,.你爺爺簡直什麼不要,二三十丈高下一聳就上,不比我強得多麼?”

小孩笑道:“爺爺不肯教我們呢。哥哥想必早見四叔走來,等急了。由此上去,拐過一處山坡,見了平地,盡頭有兩間竹廳,哥哥就在裡面恭候。四叔請前面走吧。”侯紹只當讓客,仍拉他攜手同走。走完山徑,往右一拐,果見半山腰有一個大廣場,半邊設著百多根本樁,餘者凡是武家所有器械裝置,無不齊全。快到竹廳門外,小孩忽說“小解”,脫手走開。侯紹正待往門裡走去,忽聽頭前有一小孩聲音喚道:“四叔來接鏢!”

這才想起小孩問他目力,並說乃兄要看他“亂點飛蝗”接暗器本領的話。聽說老人兩孫均極聰明,武功已有根底。先打招呼,鏢卻未見飛來,明是怕自己近年目力不濟,驟出不意,受了誤傷。看小孩藉著解手先走神氣,這暗器必是連珠亂髮,不只一件。想不到兩小如此淘氣,莫要輕視年小,吃他打中,做人不來。一看對面屋門敞開,並無人影,語聲又自高處發出,料定人在屋簷底下潛伏,便笑喝道:“大賢侄要尋找開心麼?看我捉著你,告訴你爺爺去!”一言甫畢,便見一點寒光迎頭飛來。

侯紹久經大敵,手接暗器更是練成絕技,手揚處早撮到手中。見是一支三寸多長的小鋼鏢,心想:遠客難得上門,晚輩幼童這樣頑皮,老人縱然溺愛幼孫,不至於此,分明授意無疑。小的一個資質相貌都好,大的想也不差,莫如看在亡友面上,索性放大方些,把這兩樣生平不傳之祕技傳了他們吧。念頭才動,跟著又是三支鋼鏢朝肩、臂、前胸飛來,去的並非面門要害。自己一身氣功,就被打中也無傷害,越知受了指教。一面將鏢接去,口中喝道:“大賢侄不必顧忌!有什暗器只管施展。我且站遠一些,怎樣接法要看清楚了!”說罷回身跑去。剛跑出兩丈左右,微聞腦後絲的一聲,與鋼鏢破風之聲不同,料是弩箭之類。也不回身,施展絕技,左手三指向後一撮,便接到手裡。未及注視,後面又是絲絲連響,仍用前法,邊接邊把身子旋轉,連線了幾根一看,竟是七寸來長的竹筷,知是老人昔年慣用的飛竹。這東西與尋常用來吃飯的竹筷相仿,只是一頭略微尖些。發時託在掌上,先用拇指和四指緊捏當中,中指用力向竹頭一按,拇、四兩指齊松,斜飛出去。妙在手和臂一點不動,全憑這三指之力,勢比鏢弩還要勁急。不遇勁敵不肯妄用,多半假作敗退,暗將飛竹由腰間袖底取出,齊著腕臂向身後敵人斜射出去。射時早覷好準頭,連身都不用回,相隔既近,敵自後來,一點看不出發暗器,人絲毫無動作。練成以後,端的百發百中,厲害已極。可是練時極難,不特手法巧妙,難於學習,更須恆心毅力,毫無間斷。第一先要把手掌託法練得平穩,到了手接高處墜落之物,不論輕重大小,俱是全掌平伸,穩靜如死,毫不搖動。再練手指上的勁頭,竹輕發飄,不比鏢弩金鐵鑄成,如非硬功有了根底,便能發射也只三數丈遠,過此便成強弩之未了。最後再練目力,由明而暗,先對朝晨陽光練上幾月,再去室中注視牆上所畫拳大黑點,同時兼練掌法、手勁。練到所畫黑點逐漸減到米粒大小,由三尺遠近移出七八丈遠近,注視時光也由下午日色偏西改到昏暮,才算到了火候。對面發射,是改用中、四二指夾竹,拇指用力猛按,比朝後射要難得多,怎不驚異!

這時數十支飛竹正如飛蝗一般射到,侯紹也打起精神,躥高縱矮,不是雙手亂撮,便用飛腳讓過竹尖,踢飛出去,將全副身法一一施展。未了再張口銜上一支,朝對面屋簷噴去,其激如箭,奪的一聲,竟將簷口的瓦打碎了兩塊,飛竹也俱接完,才行收勢止住。兩小弟兄一個由簷間縱落,一個由門後出現,雙雙飛步跑來,恭恭敬敬納頭便拜,齊喊:“四叔不要見怪!小侄因想學四叔武功,太冒犯了!”侯紹問知大的名繼,小的名承,大的相貌尤為英爽,對客也彬彬有禮,應對從容,便誇獎道:“照你兩弟兄的聰明和家傳本領,定能和老伯命名相符,繼承先志了。”兩小弟兄同聲謙謝。公孫承也改了恭敬,不似初見時隨口說笑了。

侯紹深幸故人有子,便拉兩小同進廳中一看,內中陳列,俱是圖史文具之類,才知兩小文武兼習,俱由老人親授,讚不絕口。落座之後,由裡套間走出小童,獻上茶點。

兩小相陪用罷,重請侯紹正坐,跪拜行禮,堅請傳授。侯紹一面拉起,說:“教是一定教,但有急事,當日必須趕回,半日工夫決難學會。”答應先教一些,改日再來傳授,並告凶僧遭報伏誅之事及求見老人。兩小先欲強留多住半日,及聽父仇就戮,倏地面帶悲憤,將足一頓,掩面辭出,如飛跑去。

隔了好一會方始迴轉,淚痕猶未拭淨,對侯紹道:“小侄因聽爺爺說凶僧厲害,要報父仇,本事越學得多越好。這幾年只要有出奇本領的伯叔尊長前來,從不輕放,死求活求也要學到了手才罷。今早聽四叔來,正在高興,又有兩樣出奇本事可學。不想仇人已然伏誅。未得手報父仇,真個傷心已極!適才去往前面報信,爺爺說:他在上月已然得信,因怕我娘傷心,沒有說出。我們總想砍仇人幾百刀才稱心意。照四叔說,他那幾根狗骨頭,還離他傷之處數十里內山洞之中,將來定能找到。小侄弟兄心思已亂,少時還要祭告先父。四叔既然無暇,改日傳授也好。四叔的話也都代達,爺爺說:他自退隱以來,已謝絕世事,親友來訪,只要是想約他出山的,一概不見。本心想見四叔,但又不願破例,異日無事來訪,便可快聚了。見雖不見,四叔所保吳家義女蘭珍,卻與爺爺有點淵源,無奈不便有食前言。命告四叔,如覺對頭厲害,可將昔年竹令拿去。只我家門戶中人,不論知交門徒,持令往見,立即出面相助,便對頭認得此令的,見了也不敢相犯。小侄並知浙東四友中的石、焦兩位世叔,近已移居金華、蘭溪兩地,相隔永康,比四明還近,如有什事,正好約他,豈不比找爺爺容易便當麼?”

侯紹聞言大喜。公孫承隨由書展中將竹令取出。侯紹知那竹令乃是一面竹牌,老人壯年性便恬淡,自刻了一幅山居圖在牌上面,暗寓他年歸隱之地。後來隱居四明,風景竟與此圖吻合。當年老人交遍天下,門人眾多,行令所至,無不惟命而行。這等珍貴之物,隨便放置,廳屋孤懸山上,常無人居,如被外人偷去惹出事故,豈非笑話!方訝老人疏忽,公孫承道:“我正拿竹牌做香餌,捉老鼠呢!今已無此閒心。四叔順便將這賊引走吧。省得他不知趣來偷,爺爺又說我頑皮。”侯紹一問,才知那假裝短工的少年竟為盜這竹令而來,才來頭天,便吃老人看破,先以為不是仇家,便是藉此進身,投師學藝。後來暗中查探,才知他還有一個同黨,俱是神拳無敵錢應泰的門下。為了錢應泰的兒子錢復被一對頭擒去,老人竹令可以救出。恰好佃戶中有一熟識,分出一人假裝短工,每夜在僻崖頂上相聚,合謀愉盜。

老人因錢應泰品行不好,門下決無好人,本想點破。兩小弟兄聞說此事,覺著捉賊可試身手好玩,再三磨著老人,先作不知,將竹牌也強討去,故意炫露,想引二賊往盜,捉住取樂。公孫承偏又自不小心,往田裡踏行衰草,練習草上飛的輕功。二賊震於老人威名,本就心虛膽怯,無意中發現老人幼孫已有這大本領,如何還敢冒失?兩小弟兄見他久不下手,正等得不甚耐煩,一聽父仇就戮,另有心事,無意淘氣,所以才託侯紹將賊引走。侯紹含笑允了。有此竹令,無異老人親臨,問明浙東四友石、焦二俠居址,便託兩小代向老人致謝,訂了後會,起身告辭。由兩小先在田間等候,取出竹令閒玩,被侯紹走來看見,另備一件玩物掉換去。

冒充短工少年,便是本書首集神拳祖師錢應泰門人馬連之子馬琨。另一紅臉少年,乃錢應泰之侄陳業。二人為了盜取此牌,已來多日。當初陳業因見無法下手,惟恐誤事,意欲另打主意。馬琨陰狠狡詐,頗有父風,不肯白費苦心氣力,最後商定分途行事。陳業另往別處求人相助,馬琨仍借做短工隱身,相機下手,再守三日無成,方始變計。早來見侯紹看他,已覺有異,先疑侯紹是老人門下,好生悶氣,嗣向同伴一打聽,恰有一個多嘴的短工,來時曾與侯紹相遇,知是來訪外客,對他說了。這時見兩小兄弟和來人並不認識,竹令又被騙去,畢竟閱世還淺,侯紹做作又極自然,以為侯紹如是老人家客,兩小決無不識之理,再說也決不能騙取小孩的東西,可見也是為了竹令而來。先當小孩難惹,想不到如此易騙,自己提心吊膽,日夜辛勞,連候多日,一點影子沒有,卻被別人一到便是騙去,如何不急,

偏生同黨又恰巧走了一個,見侯紹似恐露出形跡,還在引逗兩小說笑。算計所住崖洞,必由之路,居高臨下,可以遠望,忙推腹痛,趕回洞內。由石穴隱祕處取出包裡兵刃,急匆匆裝束停當,走出往下一看,侯紹已和兩小分手走來,走到崖前,便舍正路,抄山僻小徑往山外跑去,不時登高回望,大有防人發覺追躡之狀。看出腳程並不甚快,因恐侯紹沒有逃出,吃老人祖孫發覺追來,沒敢當時下手,跟在身後尾隨。眼看前面盜牌人神態慌張,腳步漸緊。

馬琨到底得過高明人傳授,趕隨一久,漸覺出侯紹不似尋常人物,暗忖: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既恐滑脫,又恐敵他不過,只管遲疑,不覺將四明走完,共追了百十多里。

遙望前面,山深地僻,路無行人,再不下手,更待何時?難得掩藏甚巧,對方直未覺察,方要加急趕上,忽見逃人往路側樹林內跑去。兩下相隔尚有十多丈,沿途歧徑又多,惟恐失閃,暗道“不好”,忙即飛步追去。趕到林內,人已不知去向,估量對方腳程與己不相上下,必是適才發覺有人追躡,穿林逃走,去必不遠。恰巧林側有一高坡,忙跑上去四面檢視,山徑縱橫,哪有人家?只得縱下。正想不起往何方追索,忽聽樹後衰草寨餌有聲,回頭一看,正是那飭竹令的矮子來此出恭,剛由草地裡站起,一見有人,嚇得連褲子都顧不得緊,提著褲腰,縱身便往林外逃去。

馬琨只當侯紹心虛怕他,邊追邊喝道:“大膽毛賊!竟敢向小孩手裡詐騙南明老人竹令。我奉主人之命追來,快將竹令還我便罷,不然被我追上,休想活命!”連喊數次,對方頭也不回,只是朝前飛跑,任你奮力急追,只追不上。時久路長,累得馬琨滿身大汗,氣喘吁吁,不得不把腳步放慢,稍停追逐。他這裡勢子一鬆,前面逃人也似力竭難行,步法散漫下來。馬琨見狀,重又鼓勇追去,眼看追近,對方也自驚覺,加急前奔。

似這樣緊追緊逃,慢追慢逃,兩下相差總是十丈左右,永迫不上。追到黃昏將近,不覺到了永康地界。馬琨力竭神疲之餘,己看出對方決非易與,即便追上,也難討好,又知山中僻徑將完,前行已到人稠的鎮集,事更難辦。看對方明是往永康去的途徑,保不定還有同黨在彼,自己孤身一人,怎吃得消?正自愁急,遙望左邊坡上馳下一人,與前面逃人擦肩而過,徑向右側野地裡跑去,腳程快極,看神氣好似與逃人一路,卻未見雙方停住說話。心中驚疑,腳底才慢得一慢,再看前面之人,倏地腳底加快,已然跑出老遠,夕陽光下,不一會便剩了一個小黑點,晃眼沒人煙霞之中,不見蹤跡。

這才覺出對方有心戲弄,快到地頭,才施展出他的腳程,不特並未力竭,比起自己直強得多。情知追趕不上,只得停了下來,一面喘息,一面尋思:老人竹令如能到手,事便立解。來時自己誇口,任是龍潭虎穴,也須將它弄到手中。那騙竹令的人看去雖像個能手,難道還有南明老鬼厲害?並未和人交手,就此畏難縮退,算什好漢!再者事關大大,沒有此物解圍,萬一真個對頭下了毒手,老頭子回來怎生交代?越想越不甘願,斷定所追的人前途如有去處,必是金華、蘭溪一帶,正是師弟陳業的來路,恰好遇合,否則他也整日賓士,既往城鎮大路跑去,不是在此居住或有事逗留,當晚也必在此食宿落腳。永康昔常往來,路地均熟,此時腹飢,且找飯鋪大吃個飽,就便沿途檢視蹤跡、飯後破著一夜工夫,好了總可查出一點眉目,看是明索或是暗取,再打主意。

一看對方所去,正是轉向城關大路。這時夕陽銜山,尚猶未墮,又是方巖秋祭香汛期中,一上大路,便見來往行人甚多,頗為熱鬧。猛想起胡公廟香汛還有數日,客幫花子前年曾與本幫爭過地段,後經好些有名人物出來調處,事雖平復,客幫仍不甘心。金華北山不久還有廣、浙兩幫一場惡鬥,這廝騙取竹令,許是與此有關。永康素無城垣,前行二三里便是縣衙,記得衙前有一五福樓,酒菜甚好,吃完再往方巖一行,當可尋出線索,隨往五福樓趕去。進門一看,樓上下酒客甚多,剛令堂倌尋一僻靜座頭坐好,要完酒菜,忽聽鄰座上有人向堂倌道:“告訴你多拿酒來,就我老頭子沒帶錢,也自有人會鈔,這不是來了麼?”馬琨見那人是一矮身材的老頭,衣服既是破舊,面前酒壺已堆了八九把,菜也一桌,正向堂倌索酒。堂值似與他熟識,賠笑答道:“老伯伯不要發急,店裡今夜吃客太多,忙不過來。要不夠量,和上回一樣,搭一小壇來冷吃好麼?”老頭笑道:“你倒知我胃口。也罷!橫豎有人會鈔,多吃點就多吃點,停歇我那朋友來,我要吃醉的話,告訴他,今夜竹牌務要藏好,留神被賊偷去,沒法子還別人家。”

堂倌想是知他酒後瘋言瘋語已慣,順口敷衍了兩句,轉身取酒去訖。一會抱了一罈酒來,敲去泥頭,揭開封皮菩葉,放在桌旁。老頭叫堂信自去,自己下手,用大碗倒吃。

馬琨聞言早留了心,一面飲食,暗在檢視,方覺老頭酒量驚人,老頭又自言自語埋怨道:

“說是就來,如今會鈔朋友倒來了,他還不到,莫非掉我醉鬼槍花麼,無緣無故叫別人會鈔,這丟人的事我才不做呢!幸虧是熟店,欠賒得動,不然酒已下肚,老四真要不來,這臺戲坍得落了!橫豎不怕沒錢,管他來不來,我先來個爽快!”隨說,隨將手往桌旁酒罈口虛按了一下,只聽得呼隆一聲,壇中之酒立即隨手而起,粗水箭也似冒出壇口尺許高下。老頭將頭一低,便自張口吸住,咽咽連聲,狂吞了七八口,回頭又再吃菜,直喊“好酒”不迭。

馬琨見老頭氣功如此精純,方自驚訝,又見一個矮人急匆匆直向老頭座前走來,近前還未及落座,老頭已先喊道:“老四!我當你不會來呢。我又沒錢會鈔,多吃了怕人不賒,饞得我好不難過!好容易盼來會鈔主顧,你又不來,到底往哪裡去了?”馬琨見後來這矮子,正是適才所追騙去南明老人竹令之人,愈發驚惶,趁他沒有看見,自己座又相背,忙把臉偏過,暗中留神靜聽。只聽矮子對老頭道:“今天我去時,真個再巧沒有!連門都未進,便從小孩手裡把那竹牌騙到手裡。不想中途遇一小賊,看出便宜,想要趁火打劫,一直被他追到小石口才得滑脫。先錯當他是老頭子手下,只顧趕回,無心與他慪氣,但已認準他的相貌。早知是個冒充,我早把他蛋黃都擠出來了!我因那竹牌,南明老人歸隱之後久已不用,他又永不許人上門,用起來不但令到必行,只聽持牌人的吩咐,無不遵辦,並且一時半時還決不會露出馬腳。可是目前想借此牌一用的人甚多,保不定追我那小賊便是一個。聞說金華北山,廣、浙兩幫不久就有一場惡鬥,不論哪一面,能得此牌便佔上風。放在身邊,真比什麼都珍貴,還要危險!我老怕人偷去,交給你這醉鬼又不放心,想來想去,還是放在我住的那個破三官廟裡比較妥當。一則那廟十分破敗,廟裡只有一個窮老道士;二則我住那間房子在盡後面,又破又髒,門外野草甚深,像人家供祖宗牌位的地方,不是子孫,誰肯前去?三則那地方只是一個小村,都是本地大鄉紳虞家一姓,外人不會容留。我想來想去,放在我房裡將門一鎖,比放在身上要強得多,因此趕回去一趟。累你久等,明日請你再灌一頓如何?”

老頭只管豪飲,聞言只淡淡的答道:“那個隨便,反正眼前你已無事,由你尋開心吧。”馬琨聞言喜出望外,自己正愁這兩人難惹,難得他東西不在身上,自吐機密。矮鬼新來,必要吃喝些時,趁此時機,前往三官廟中偷盜,再好沒有!無奈矮子坐處雖和自己相背,如若起身下樓,卻非從他面前走過不可,如被他看破,不特竹令難盜,弄巧還吃苦頭。自己酒菜還未上完,忽然算賬一走,和堂信說話,只他一回頭,便不免露出馬腳。方自膽怯情虛,矮子忽說:“腹瀉,要出恭。”下樓走去。

馬琨一想,此時不走,還等何時?仗著老頭不認得自己,推說:“業已吃飽,還有急事,不再等菜了。”隨便開啟包裹,取出二兩銀子丟在桌上,夾了包裹便往外走。剛到樓梯,忽然勿匆跑上一人,兩下勢子都急,竟被撞個滿懷,胸前被撞生疼,幾乎仰跌出去。方要發作,一看正是對頭矮子,不知為何恭未出完又跑出來,撞了人一言不發,只把身一側,埋頭往裡跑,心中大驚。僥倖對方冒失,未被看出,哪裡還敢尋去理論!

耳聽矮子正和堂倌在要草紙,知他心急,腳步又快,晃眼取紙跑出,慌不迭順梯而下,一心記著盜那竹令,也未想到別的,出門先跑。走出裡許一問,與虞家鄉紳鄰近的三官廟,相隔只二十來裡,並可只走田岸僻徑,不走大路。回顧對頭並未發覺追來,高興已極,自信手到成功,由大街找到田野,路上四顧無人,撒腿就跑。

一口氣跑了好幾裡,才想起脅下還夾有包裹,竟不知何時失去。心想內中不過衣服銀兩,等把竹令盜來,就便往鄉紳人家走上一遭,取點金銀決非難事,先辦正事要緊,也就不放在心上,依舊加緊飛馳。眼看廟牆在望,剛打算越牆縱入,忽見後牆根影綽綽好似蹲著一人。心中一虛,剛把腳步停住,便聽那人自言自語道:“縣衙前偌大一條街,竟找不到一個乾淨毛廁,害得我一泡稀屎還要趕回來拉,連酒飯也未吃好,白便宜那醉鬼一人享受。出完貨色再趕回去,也許都吃光了,真正氣煞!”馬琨一聽,正是酒樓所遇對頭,不知怎的竟會趕在自己頭裡。估量不是對手,尚幸見機,沒有冒失,行處野草甚深,相隔也不甚近,忙把身子蹲在草叢之中。心仍未死,妄想對頭解完手重回酒樓,仍可下手。

等了許久不見對頭起立,回想前情,漸覺可疑。忽然省悟對頭有心戲侮,不禁憤恨,剛將身畔暗器取出,準備相機行事,對頭又在自言自語道:“我侯老四生平最恨吃屎的野狗!適才因怕野狗舔屎孔,才跑回來蹲野坑,想不到這隻野狗竟等在草裡想吃現成,真教惹氣!再不滾蛋,等我給點顏色你看!”隨說,將手一揚。馬琨當是暗器,往側一閃,未見動靜,竟是虛的。心想矮鬼你不要欺人太甚,我已知你鬧鬼,且給點真顏色你看!念頭才轉,敵人手又一揚,一躲又是虛的,心中恨極,正待用師傳手法,將爺中鏢連珠發出,猛覺迎面風生,知道不好,想躲已自無及,叭的一聲,滿臉開花,覺著火辣辣有點麻痛,臊味刺鼻,不像是什暗器。用手一摸,擄下滿手汙泥,還是熱的。猛想起適聽敵人撒尿,用瓦片在地亂劃,知是尿和成的臭泥,同時又覺口鼻兩處也進了些,當時一噁心,也忘了敵人在前,哇的一聲,將適才所用酒飯全吐出來。正在反胃難過,耳聽對面敵人哈哈大笑道:“野狗也會傷風反胃,真真奇怪!可是挖空肚皮,好享受這一堆麼?”

馬琨急怒攻心,哪還計及利害!大罵“矮鬼”,一揚手,三隻飛鏢連珠朝前打去。

忽聽-哨兩聲,剛想起敵人厲害,自己不是對手,那三隻鏢已原封退回。幸是練就手眼武功,得有本門真傳,敵人又只存心戲弄不想傷害,接鏢之後順手甩出。鏢頭朝前,倒打出來沒用什力,就中上也不妨事,否則以侯紹的手法,馬琨早沒命了!馬琨一聽頭鏢沒有落實之聲,已料被人接去,果然鏢才發完,便有三點寒星飛回。因鏢是己物,不捨棄去,忙即施展師傳接鏢之技,邊躲邊接,打算將鏢接回,立即逃走。饒是目力敏銳,縱接靈巧,仍只接到兩隻。第三鏢因與第二鏢同時甩回,斜行打來,兩頭相差不足五寸,前後間隔也只尺許。馬琨心慌膽怯,手腳微亂,第二鏢才抄手,那第三鏢來勢最急,到時忽然搶前了些,幾乎同時打到。馬琨左手握著頭一隻鏢,又想用右手連線,當時措手不及,恰被打中右手臂上。雖是鏢頭,沒有穿肉透骨,卻也打得骨痛欲折,幾乎連第二隻都把握不住,哪裡還敢再將墜鏢拾起!連痛帶嚇,咬緊牙關,甩著痛手,縱起身來,便往回路逃跑,敵人也由後追來。孤身異地遇著強敵,如何不怕?嗣聽身後追逐越近,方自心驚,恰好前面有一片葦地,慌不迭竄了進去。

跑到裡面,剛擇地隱起,敵人便自追到,耳聽腳步到了葦邊止住,以後便不再聽聲息,彷彿人在外面守候情景。天上日光又亮,知道敵人以靜制動,略微移動必被發覺,耐心苦捱了半個多時辰,終無聲息,實忍不住,試往前移動幾步,又將蘆葦搖弄作響,均無迴應。估量敵人已去,膽子較大,因拿不準,仍然輕悄悄由葦縫裡擦身而過。眼看走完,快上平地,忽聽外面哈哈一笑,敵人已在葦外等候,方知上當,忙撥回頭又往裡鑽。這次敵人卻不似前老實,竟用石塊由外往裡打來,上面葦梢只一晃動,便有成群石塊打到。葦密地狹,葦葉鋒利如刀,為防敵人看破蹤跡,還須隱著身形,緩緩潛移。身上被石子打中好幾下,雖幸打得不重,手臉等處均被葦葉割破,難受已極。好容易捱到蘆葦深處,敵人方不再發石拋打。

喘息定後,自覺傷口疼脹,地又汙溼,秋蚊飛蟲之類更多,一齊來咬,委實痛楚難禁,忍不住又試探著往外走出。提氣穩形,走不凡步,便見石塊如雨雹一般打來。後漸覺出葦外敵人不止一個,疑心那同伴醉鬼也趕了來。適才眼見那好氣功,如何心裡不怕?

知被擒住,決無幸理,只得強捺性於,準備忍著苦痛,顛頓葦地汙泥之中,提心吊膽,專候敵人時久自去,再行出葦逃走。誰知敵人竟是死了心,也不出聲,只在外面乾熬。

幾次算計敵人已走,可是一等起身要走,不論聲東擊西,用什麼方法,俱逃不過他的眼目。不動還好,稍一行動,就不被石塊打中,至少也必受些虛驚,委實智窮力竭,無計可施。勉強苦捱到了天亮,以為路上有了行人,對頭也守了一整夜,當已走去。誰知仍是走東打東,走西打西,上面蘆葦稍一搖動,便有石塊飛落。

後來陽光照入葦地,仔細一看,鞋綻襪穿,周身俱是汙泥,整夜蚊蟲亂咬,加上石塊橫飛,捱了好些下,手臉等處滿是包塊,傷痕累累,又脹又疼,端的狼狽已極。越想越恨,暗忖:我又沒有贓物在身,吃這矮鬼欺侮了一夜,還是不肯饒松,難道大白日裡還會要命不成!想到這裡把心一橫,分著蘆葦,一路戒備著就往外走。走不多遠,方黨外面石塊雖往蘆葦動處亂飛,並無準力。有的從頭越過,有的未到便落,再不就打歪。

就有打向頭上的,也容易閃躲,直不似有功夫的人手上發出,心中奇怪。忽聽右側有一小孩喊道:“塘裡笨賊跑出來了!阿毛還不快跑!”聲隨石止,跟著便聽葦外腳步之聲往左側跑去。忽然省悟:白擔了一夜驚,外面竟是幾個小孩。料是受了對頭指使捉弄,自己在葦地裡受罪,真正對頭早已走去,不竟氣往上撞!忙趕出去,順著葦地往左一追,果見有三個年約十六七歲的鄉童如飛逃去。

馬琨忿火中燒,意欲暴打一頓出氣,又想拷問對頭姓名來歷,自是不捨。鄉童怎跑得他過?接連幾縱便快追上。鄉童見他追來,一聲吶喊,早分兩路逃去。一個年紀較大的不但不逃,倒反身立定,先問馬琨為何追他。馬琨打算盤問明瞭底細再打出氣,怒喝:

“小賊!可是受那矮鬼所教,用磚頭向葦裡亂打?”小孩聞言並不害怕,冷笑道:“不錯,那是侯老伯伯教我們這樣做的。他說昨日從四明山回來,有一小笨賊想偷他的東西,被他追到葦塘裡去,縮了烏**頸不肯出來。侯老伯伯要回廟裡睡去,不高興再弄白相,尋來我們,裝他老人家守候在外,打算叫小賊在裡面避一夜風。走時還說:天亮後小賊出來,可對他說,侯老伯伯現在三官廟後進,那面竹牌也在屋裡**放著。有本領只管尋他偷去,如要欺負我們不是好漢。看你滿面汙泥,頭青臉腫,急猴猴的神氣,莫非你就是那小賊麼?”馬琨為人陰險,雖早心頭火發,尚能強耐住氣把話聽完,剛怒罵一聲:

“小鬼畜生!”伸手要抓時,小孩似早留神,忽然高喊:“侯老伯伯快來!這小賊要欺人呢。”

馬琨吃了一驚,回看身後,哪有人影?就在這微一疏神之際,小孩業已撥轉頭,如飛往野地裡逃去。馬琨才知小孩是詐語,對頭並未趕來,益發氣忿,口中連聲怒罵,如飛追去。那小孩雖沒馬琨跑得快,卻極滑溜靈巧,迫不多遠,便扎入葦塘之中。馬琨怒氣不息,還想跟入追擒。偏那片塘裡盡是泥水,深幾沒膝,葦又生得特高,不比昨晚葦裡還有乾地,只得忿忿退出,連尋了好幾處,俱無法鑽進。靜聽小孩在裡行走,水泥蒲塌,也頗艱難,知難走進。容到想起用石塊循聲往裡打去,已不聽得小孩動靜。氣得頓足大罵,抬些石塊朝裡亂打了一陣,漸覺飢疲交加,傷處脹痛,氣終不出,想將小孩打傷,等出了聲,略微解恨再走。正打得起勁,忽聽塘側腳步之聲頗眾,偏頭一看,乃是一夥鄉民,由幾個村童領導著,均都繞葦塘輕悄悄掩了過來,先進入葦塘的小孩也在其內,各持鐮刀棍棒鋤頭板斧之類。馬琨才一照面,便聽一聲暴噪:“賊在這裡,大家快上!”跟著一窩蜂似如飛趕來。

馬琨在葦地裡苦熬了一夜,痛楚飢疲之餘,孤身異地自是心虛,料是對頭引來,本人必在後面。鄉民強悍,眾寡不敵,如被捉住,有口難分,這頓打先不好受。如再取出兵刃晴器傷他兩個,光天化日之下,鄉民再一鳴鑼聚眾,更跑不脫,哪裡還敢挺身上前!

嚇得回頭就跑。那些鄉民原是小孩引來,馬琨一跑,越當是賊無疑,紛紛吶喊追趕。那葦塘一帶地雖隱僻,卻與官道鄰近,附近田裡俱有鄉民農作,聞警到處響應追截,身後磚頭石塊似暴雨一般打來。馬琨見狀越發心慌,不敢再順田岸逃走,徑自落荒,往山野裡竄去。仗著腳程迅速,仍逃了好一會,後來逃進附近山裡覓地藏起,才沒被鄉民追上。

喘息走後,又餓又累,加上週身痛楚,難過已極,包裹已失,衣財俱盡,恐被鄉民認出,還不敢公然出面。後來一摸身上,只剩有些許碎銀,強打精神,先尋山泉洗淨頭面,略去身上汙泥。又尋到一家山民,將餘銀買了些食物略微充飢。囊中空乏,又恐被人認出。幸天氣還暖,先尋了一個僻靜巖洞,在山石上睡醒一覺轉來,越想越恨,又不捨棄竹令不盜,打算趕往金華,尋來陳業,二人合力一同下手。剛由山中穿出,巧遇陳業,因所尋能人未遇,正往回趕。二人見面,說知就裡。陳業一聽,便道:“那些鄉民不過受了敵人愚弄,並未失落東西,你這樣心虛作什?昨日我在金華,順手盜了三百多兩銀子,原準備買通老頭子家下人用的。既然竹令被人誆去,落在此地,任他厲害,總比老頭子好對付些。難得我二人早已分開,他只認得你一個,你索性放大方些,先到大街,將周身衣服鞋襪全數換去,再裝香客,在方巖附近尋一人家住下,矮子猜你再來,還要用那竹令為餌,二次引你偷他,給些苦頭你吃。你如不動,他當人前不會有什動作,等衣服換好,我跟在你身後。等遇此人,與我一個暗號,他見了你,定必跟蹤尾隨。容他看出你是孤身在此,你將他引向遠處,由我到他窠裡試上一試,竹令如在,手到成功。

否則那東西放在身上,如今天氣,只稍留神,隔衣也看得出,我們再設法或是暗取或是明奪。真要二人合力也吃他不消,另外請人相助,料無不成之理,你看如何?”馬琨雖覺矮子用心思誆來竹令必有用處,未必沒有同黨,那酒樓所遇醉鬼便是勁敵,但是自己需角太切,急切間更無善法,只得冒險一試。商量定後,立即如言辦理。

侯紹習性難改,自將馬琨困入葦塘,把平素相熟的頑皮村童尋來幾個,教好應付之法,便連夜趕往南溪,尋到一個能手家中,將老人竹令取出看了,定下後約。趕回問知馬琨已被村民當賊趕走,料他還不死心,只不知要這竹牌何用。反正清閒,意欲拿馬琨開心,誘他來盜,在廟中擒住,問出底細再行放走,給錢應泰一個難堪。回廟囑咐了老道士幾句話,便即趕出四下查詢,馬琨尚在山中熟睡,竟未遇上。次早出門遇醉鬼奚醒,說要他去同往酒樓痛飲一頓。剛剛作別走回,便見馬琨向人打聽往方巖去的道路。相隔不遠,有一紅臉少年正由對面走來,看腳底是個練家。侯紹前在四明,原只偷聽二人談話,陳業並未見過,見少年雖是路人,與馬琨並不認識,手裡又拿著香燭,當是外來香客,輕敵過甚,就此疏忽過去。心還想引逗馬琨,故意約些平素相熟的村童去逛方巖,走到半途再退回來。

馬琨先見侯紹沒有跟他,卻往方巖走去,猜透侯紹用心。因不知那竹令是否留在廟裡,回望侯紹走遠,忙把陳業招至拐角僻靜之處,將原定主意改變。令陳業藏過一旁,不問敵人是否尾隨,只作不知,徑往三官廟求見。敵人如肯露面,索性藉著道歉為由,打出師父旗號,和他說明,請借竹令一用。這等行徑,照江湖上規矩,人以禮來,雖然敵人決不允借,不過受他幾句不中聽的話,決無他意,至不濟總可問出姓名來歷,否則也可踩明道路,向廟中道士打聽一點底細。自己歇了一夜,衣裝全換,昨日村民又未認清面貌,今日故意走往葦地附近,並無一人指認。大白日裡好好登門,敵人雖設圈套,自己不鑽,想必不會有什麼花樣。等去後有點眉目,再將敵人引開,驟出不意,由陳業暗入廟內一行。竹令如真在彼,豈不唾手而得?邊走邊想,估量侯紹必已返身尾隨,格外走得從容,也不回望,到廟叩門直入。

這時廟中老道士剛把黑摩勒和江明二人送走,問明來意之後,因侯紹行蹤飄倏,出入不定,有時一出數日不回,忽然又在他房裡走出,當是侯紹朋友,不敢怠慢,便照適才對答黑。江二人的話說了。年老神昏,竟忘了鑰匙尚在自己身上,將馬琨讓至房中少坐,自往後進,看侯紹回來也未。馬琨乍聽敵人姓侯,還沒想到那就是小鐵猴侯紹,侯紹偏又是一生自負,獨往獨來,從不肯更名改姓,略微探詢,老道士便自說出。馬琨聞悉大驚,知道此人軟硬不吃,遇上非吃他虧不可!再聽老道士口氣,彷彿人已趕前回廟,把來時念頭全數冰消,哪裡還敢停留下去!老道士一走,趕即抽身逃出。湊巧侯紹見馬琨公然直入廟內,也想將他誘向後面擒住拷問,徑繞後牆趕回,見老道士走來,便令出喚來客人內。

老道士看人已不辭而別,侯紹得信,囑咐了幾句話,便即趕出。行時懶得再開房門,藝高人膽大,也未進房取那竹令。等他走後,老道士才想起虞家有人來尋,忘了告訴。

忙追出時,人已去遠。侯紹先當馬琨乘己不在,人廟踩訪道路,再來不問明見暗偷,俱在廟裡。先想看他落腳之所有無黨羽同來,出廟一打聽,恰巧有一村童路過,看見馬琨由廟內慌慌張張走出,往方巖的路上跑去。當地村童均和侯紹交好,便對他說了。侯紹便照直追趕馬琨。馬琨因知侯紹比南明老人手辣得多,原意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