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第四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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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八亮了,周志明從鋪上掀起半個身子,習慣地去看床頭櫃上的鬧鐘,而猛然撞進視覺的,卻是一面陌生的水泥牆和牆上一具沉重的黑鐵門。淡青色的晨慣從頭頂上一扇尺方的小窗噴進來,把水泥牆上粗糙的砂粒照得清清楚楚。被子頭上有股潮黴味直鑽鼻子,他打了個哆噱,這才完全的清醒過來。

啊——,這木是家,是一間牢房。這是他有生以來在牢房中度過的第一夜!

他坐起身子,靠在有點兒發涼的牆上,似乎從五臟到四肢都在顫抖,一種空茫茫的、不知所措的顫抖。昨天晚上,他去醫院看過父親,在回家的路上,把一切都仔細想過了,他完全想象得出那張字條在處裡會引起怎樣石破天驚的譁然。他想到他會在第二天就被弄去辦學習班;想到會背上一個嚴厲的處分,他甚至做了這樣的準備:永遠離開他所熱愛的工作,被開除出公安隊伍,可是他怎麼也沒有想到,真正的結果比這還要可怕十倍,而且來得這麼快,他剛回家不一會兒,就在自己的小屋裡被逮捕了。

他在五處的幾年經歷中,紀真作為一處之長親自出馬掏窩捕人,還是破天荒。

紀真隨身帶了四個人,大陳、小陸,還有兩個不認識的年輕民警,鄭大媽作為搜查的見證人也被領了進來,只有十幾乎米的外間屋擠得滿滿的,使緊張的氣氛中夾帶了一層混亂感。

他記不得處長一進屋子先說了句什麼,他一看到這個陣勢就明白了。紀處長把逮捕證取出來給他亮了一下,又放在桌子上叫他簽字,他簽了,並且熟練地沾上印泥在名字上壓了一個紅指印,這一套他是用不著別人教的。

壓完手印,他才看清楚逮捕證上的字是嚴君的筆體,雖然運筆不似往日的灑脫與流暢,卻仍舊能一眼認出它來。他猜木出嚴君在填這張逮捕證時會怎樣看他,心裡有點彆扭。

他又在搜查證上籤了字,簽完,小陸上來,用一隻亮閃閃的電鍍手銬麻利地磕在他的手腕子上,磕得他生疼。他想對他笑一笑,以便也鬆弛一下自己的神經,但碰到的卻是小陸那副嚴然的面孔。而實際上他也笑不出來,如果不忍著,他說不定還會哭出來。為什麼?他說不清,腦子裡已經亂得什麼也說不清了,也許只因為那時“白白”忽然跑到了他的腳下,溫柔地蹲著他的褲角,他有點忍不住了,這個不懂人事而又那麼通人性的“白白”呀……“東西呢,放哪兒了?”紀真問他,態度溫和。

“什麼?’,“膠捲。”

“從廁所的馬桶裡衝下去了,就是三樓樓道里那個廁所。”

說這話的時候,他突然感到身上騰地一下又熱起來,他懂得自己乾的決不是一件辱沒本職的卑鄙勾當,他沒有什麼可以自我譴責的,於良心於公理都說得出口,他甚至還感到一點兒安慰,在渾大的世界裡,他,一個微渺的人,軟弱的人,畢竟是向著不公正的勢力,也向他本身,證實了自己的一點兒力量。就像一個被重物壓得長久地佝著身子的人突然直了一下腰似的那麼舒暢、愜意。

“走吧。”紀處長沒再吵嗑。

“我得拿件衣服。”他站著沒動。

紀真看看他身上單薄的襯衣,馬上點點頭:“拿吧。”

他走到裡屋拿了件外衣,想了想,又開啟櫃子想要拿雙襪子,緊緊跟著他進來的小陸攔住了他。

“幹什麼?”

“找雙換的襪子。”

“先甭找了,穿上衣服走吧。”

他看了小陸一眼,沒說話,剛要穿上衣服,小陸又攔住了他。

“等等,”陸振羽把衣服拿過去,從上到下捏摸一遍,又還給他,“穿上吧。”

小陸跟他進裡屋,大概是怕他從窗戶那地逃跑,儘管那窗子已經有一冬天沒有開啟,窗臺上還滿堆著東西,但小陸還是亦步亦趨地跟在他的身邊,卡住他通向窗戶的路線。他知道小陸這個人,論感情,他不至於多麼恨自己,論清理,他也未必真的相信自己會逃跑,大概更不會相信這件衣服裡藏著什麼行凶的武器,作為一個公安人員,他覺得小陸和自己的最大區別,是無論執行什麼任務,腦子裡一律沒有感情活動。的確,小陸也熱愛這個職業,但完全是另外一種愛法,他只是把偵察工作當成一種很投合趣味的職業,甚至是當成一種“技術性”的職業來熱愛。小陸說過,他從小就愛當偵探。現在他之所以這樣一絲不苟地防備著自己逃跑、行凶、自殺和毀證,不過是興致勃勃地想表現出某種業務上的嚴格和老練,並不一定真有什麼擔心。小陸信奉的格言是:公安人員就是會說話的工具,偵察員不承認感情,只承認理智。他是一個夠格的機器人。

穿好衣服,又回到了外屋。感情有什麼用呢?他尊重了自己的感情,可是尊重理智的小陸到底用手銬把他銬了起來,就連找雙襪子也要看他的臉色了。

投在水泥牆上的光漸漸發黃,又漸漸泛白,天大亮起來,門外的甫道里,響起略步的腳步聲,迴音很大,腳步聲走走停停,一會兒,在他的門前停住了,停了幾秒鐘,又走開了。他知道是值班的幹部在透過鐵門上的小鏡子對各牢室進行檢視。

這塊只有巴掌大小的鏡子從裡邊看可以照人,從外面看,卻是一塊透明的玻璃,監管幹部可以從這兒把整個牢室洞悉無餘。

他是第一次坐牢,而牢房裡的陳設卻是以前就熟悉的,無論在刑警隊還是在五處,預審處的這個看守所他來過不知多少次了。一個月以前,徐邦呈也就是住在這樣的單人牢間裡的。使他感到陌生的,只是這裡枯燥陰沉的調子。他一邊穿著衣服,一邊環視四周,漆黑的門,鐵色的牆,幾塊磚頭矮矮地墊起一張床板,豆腐塊般的小窗子上方,懸著~個塵土封蓋的有線廣播電匣子,這倒是以前沒有注意到的東西。

一陣汽車的引擎聲從小窗外面傳來,打破沉悶的寧靜。他記得外面正是看守所院內的一條馬路。大概是一輛卡車從窗外駛過,車窗玻璃上的反光在牢房的天花板上劃出一道道水紋般的光弧,恰似昨天晚上路燈在吉普車頂篷上滑過的一條條亮斑一樣,那滑動的光斑使車子裡一明一滅,晃得人心裡發慌。

他當時坐在後座上,夾在兩個年輕的民警中間,開始上車的時候,兩個民警把他往座位下面按,他想起過去在刑警隊抓刑事犯的時候,照例是要讓犯人在座位下面蹲成一團的,後來聽見紀真在車外說了一句:“讓他坐著吧。”他才算沒受那份窩囊罪。透過黃濛濛的有機玻璃窗,他能看到晚間馬路上一片模糊的景象,聽見孩子們在路邊擦鬧的聲音……那時候,他覺得腕子上的手銬越發冰冷沉重,似乎全身都被它鎮涼了。他的胸口突然堵上了一陣沉甸甸的懊悔,這叫人受不了的懊悔心情幾秒鐘之內就發展得異常強烈。從有機玻璃窗上透來的一片騰俄而又斑斕的色彩中,他心裡油然生出一股對自由生活的瘋狂留戀,他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沒有在車子裡歇斯底里大發作。

這一切都是自己找來的,他幹嘛要那麼迂呢,幹嘛非得留下那張字條呢,就讓小陸去受一陣小小不言的委屈又有什麼呢?只要他木說,憑他在同志們當中的印象,大概不會有人懷疑他在膠捲上做了名堂。他當時是發昏了,叫一股子突如其來的激越,一股子宋襄公式的英雄感搞得頭腦發昏了,好像只有挺身出來承擔一切,才算是真正成為了一個徹底的強者。一向,他痛恨自己的軟弱和低能,可也不能那麼傻呀!

他懊惱地追索著寫那張字條時的心情,他離開會議室本來是為了要給肖萌打一個傳呼電話的,他擔心他們晚上還會再去廣場,接通電話以後,施肖蔚告訴他,他們——她、施季虹和盧援朝,約好了晚上一起去安成家,他才放了心。他知道安成住在941廠附近,離廣場隔了半個城區,只要他們這一天晚上去不了廣場,就不會再出什麼危險,因為半夜就要收繳花圈,今天一早三萬工人民兵就要開進廣場,局勢一發生急轉直下的變化,恐怕誰也不敢再去公開地“鬧”了。

他放下電話,想想自己居然這麼輕易地就救了江伯伯,救了安成,救了那個不認識的工人,還救了施季虹。雖然施季虹的刀子嘴常常搞得別人下不來臺,但她總還是一個挺不錯的人。他們,還有廣場上成千上萬的人,感情是相通的,覺悟是一致的,那麼多人原來都是一條心,季虹老愛說,咱們中國算完了,這回她該看到,中國完不了!

那時候,他越想越覺得心裡痛快,覺得自己也應該異常的勇敢,才能無愧於與他們為伍。於是,那個傻勁就在一瞬間冒出來了。他希望自己辦的這件事,不僅正大,而且光明。如果說,剛才鑽在廁所裡拆膠捲的那一刻還有一點心虛害怕,那麼現在他覺得就是當著處長科長,當著小陸的面兒,他也照樣敢把膠捲給曝了,他甚至憎惡起鑽廁所這種偷偷摸摸的搞法來,把一件本來無愧的事搞得狠瑣了,怎麼想怎麼是個不甘心,他不應該拿小陸做替罪羊。越想,腦袋越脹,一衝一衝地發起昏來,狂熱的英雄主義和浪漫的犧牲精神在胸中衝撞在一起,迸出的火花把全身都燒熱了,他於是提筆寫了那張字條,用桌上的墨水瓶把字條壓好以後,還輕鬆如常地在屋子裡逗留了一會兒才走,他感到內心裡衝動著一股從來沒有經驗過的無畏!

這股子無所謂懼的**燒得快,煉得也快。現在,他蟋縮在這個冰涼、寂寞的牢室中,是那麼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他簡直要用頭去撞牆,完了,一輩子交待了,幹嘛要那麼傻、那麼過呢!

從吉普車開進看守所的第一分鐘起,生活就向他展示了未來的猙獰和恐怖。在收押室,值班員粗暴地對他做了例行的搜身,手錶、蘋果刀、工作證和一些零錢被收去,然後喝令他頭朝牆蹲下,他嘴上想抗拒,還沒說出口,腿卻不由自主彎下來,他以前在分局、派出所,也在這間收押室裡,常常看到一些捕進來的小偷、流氓這麼衝牆蹲著,那時候看了也並不覺得什麼,而現在自己也是這個姿式蹲在這兒,才覺出一種忍受不了的狼狽和屈辱來。看看那個值班員,正在那兒不緊不慢地填寫著收押表和收押物品登記單,他突然想到了父親,父親過去也是蹲過監獄的,可那是國民黨的監獄,自己現在卻坐了共產黨自己的監獄。他們會怎麼同父親說,怎麼讓他相信兒子是個壞東西?今後就是刑滿放出來,父親會怎麼看他?同志們會怎麼看他?那時候,這一段歷史已經事過境遷,還有誰會理解他呢?他在人們眼裡就成了一個犯了罪的人,真的不是什麼好東西了。他感到背上熱辣辣地出了汗,全身刺癢起來,這一輩子算怎麼回事啊!

收押手續辦完了,紀處長他們要走,他顧不得那個凶神惡煞的值班員,直起身子叫了一聲:“紀處長!”

“幹什麼?”紀處長面孔冷冷的。

“我父親怎麼辦,他還在醫院裡……”

“他有他的組織,組織上會照顧他的。”紀處長的聲音明顯地緩和了一些。

“那,你們能不能先別告訴他,他有病……”

“你——別考慮那麼多吧,集中精力想想自己的問題。”紀處長說完,出門走了。

再以後,他就給帶到這個七、八米大小的監號裡來了。

夜裡,他躺在硬梆梆的鋪上一動不動,腦子裡一會兒千頭萬緒,一會兒又是一片空白。直到天快亮了才暖俄睡了過去,一直到現在。

黑漆鐵門砰地響了一聲,他的神經緊張起來,望著那扇咧開了一道縫的車門不知所措。

“四號,出來打飯。”甫道里,一個聲音高叫。

他連忙在屋子裡尋找了一下,在屋角找到兩隻塑膠飯碗和一個塑膠洗臉盆,便端著飯碗從牢門口探出頭來。

甫道一端,擺著兩隻桶,旁邊站著一個身穿油膩黑布服的犯人和~個穿警察制服的看守,那看守對他又喊了一聲,“過來打飯。”

他走過去,看守問他:“昨天才來的產’又說:“以後,記著啊,每天早上八點半,下午三點開飯,你看見自己的門開了就出來打飯,不要等別人喊,聽見了嗎?”

他說:“聽見了。”

伙房的犯人給他盛了一碗菜,他又在另一隻桶裡拿了個大個兒的窩頭。

“拿兩個吧,可以拿兩個。”那位看守說。

“一個夠了。”他端著飯碗要往回走。看守又說:“回去拿臉盆來開啟水,動作快一點兒。”

等打完開水回來,電動牢門又鎖上了。他很艱難地就著那碗寡淡的菜湯把窩頭吞下去,他記得過去只是在學生時代去農村學農的時候,才吃過幾頓窩頭。

吃完了飯,坐了片刻,牢門砰地又一響。

“四號,出來。”

剛才出去打飯的時候,他已經看到,四號,是自己牢門上的號碼。

他出去了,走到南道的出口,一位預審員(他過去見過這個人)正哈著腰在桌子上填寫提票,填完,上下打量了一下他。

“哦,你就是周志明,走吧。”

出了監樓,穿過他窗外的那條路,來到預審樓。走進一間預審室,他第一眼就看到桌子後面,站著處長紀真。紀真對他注視了少頃,把手指向方凳,沉沉地說了一聲:“坐下吧。”

內打下班鈴還差半個多小時呢,追逐辦公室的人就已經撤得差不多了。段興玉剛剛鎖好辦公桌的抽屜,有人推開他的門,探進一張臉來。

“段科長,紀處長電話找你。”

“從局裡打來的產’他知道紀真從下午一上班就被甘局長召去談話,便一邊走向外屋的電話機,一邊隨口問了一句。

電話聽筒裡,傳來紀真死氣沉沉的聲音:“興玉嗎?”

“你還在局裡?”

“不,回來一會兒了,你到我這兒來一趟。”

放下電話,他原地呆站了一會兒,猶豫著是否要借這個機會,把那封寫給公安部的信拿給紀真看。那封信寫好已經在抽屜裡壓了快一個星期了,雖然大前天拿給大陳看了一遍,但在實際上,他還並沒有完全拿定主意,是不是真的讓它去見天日。

311案的是非帳到底該怎麼算,仙童山誘捕行動的失敗到底咎由誰取,難道就這樣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不了了之了嗎?雖然他並沒有直接參加仙童山的行動,但對這個案子的根由始末,來龍去脈,卻是一清二楚的。很明顯,對311案的失敗,稍稍有點偵察工作知識的人,都不難找出其中的癥結。從那天和嚴君、周志明在他家裡談過話之後,他就動了寫這封信的念頭,他那天對這案子做的那一大段分析,實際上也是藉以整理一下自己的思想,事情越想越清楚,越想,就越能看出危機感來。311案的失敗所暴露出來的問題不能不令人憂慮,要是老這麼搞案子,偵察不講偵察的方針,審訊不顧審訊的原則,愚昧無知、毫無規格、阻塞言路、個人獨斷,怎麼能像整天叫喚的那樣,“無往而不勝”呢!

那麼這封信該怎麼寫,倒是很費了一番躊躇,未及提筆,已經幾易腹稿。他最初拉了一個大提綱,想盡量把情況反映詳細一點,觀點擺得透徹一點。試著寫了幾頁,結果全都揉爛撕碎了。因為他越寫越覺得,沒搞過這個案子的人,投親身接觸過徐邦呈和甘向前的人,是很難透過這麼一封信來分清曲直,評斷是非的。於是他改了主意,現在定稿的這封信,字不滿千,除概括地講了幾句案件的梗概和眼下的結局之外,中心一個意思,就是希望部裡派人下來,認真總結一下這個案子的教訓,為今後戒,為他人戒!

信是私下寫的,到目前為止,只給大陳看過,大陳的反應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驚訝,驚訝中帶點害怕,害怕中又帶點為難。

“哎呀,當初去局裡開會,只有你和紀處長參加了,你們是怎麼研究的,其實我也不清楚,對徐邦呈的審訊我又沒直接參加……”

“啊,你放心,這信只署我個人的名字,木代表你。以後部裡要是真有人查下來,我當然會說事前沒有給你看過,這你放心。”

“咳咳,那倒沒什麼,那倒沒什麼。”大陳尷尬地解釋著,“我的意思是,寫這種信,大概也不見得有什麼用吧。”

他收回信,臉色有些不快,用一種泛指的口氣說:“我怕的是,連咱們這個最講究認真的部門裡,也找不出一個認真的人了。工作上有什麼毛病,出了什麼事,只要牽扯了頭頭兒,就沒人願意出來說說話,較個真兒,大家都在糊弄,糊弄誰呢?

還不是在糊弄國家!要說起這個,我倒要講句公道話了,周志明再有多大錯誤,這一點還是難能可貴的,他就講認真,是真心實意地盡責任,我不是給他鳴冤叫屈,你說是不是陽!”

“那是,那是。”說到周志明,大陳臉上的表情也變得真誠了,周志明被抓起來已經滿一個月,處裡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在私下裡說他的好話了。可大陳的聲音依然放得小小的,彷彿深怕隔牆有耳似的,“我是說,你信裡講的什麼偵察的方針,審訊的原則這些話,有人會鑽空子,說你給十七年舊公安局的反動偵察路線翻案,不是我草木皆兵,事兒就是這樣,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樹林子大了,你犯不上去沾惹那些惡烏。”

大陳的口氣是很鄭重的,段興玉也不得不沉吟了一下,“當然,措詞上還可以再斟酌。不過,十七年偵察工作上的那一套,是不是一概不能用了,還是讓歷史來定論吧。”停了一下,他又一次宣告似的說:“這信,只署我個人的名字,絕不借用你們311專案組的名義,也不指名道姓引用你們的觀點。知無不言,我作為一個基層公安幹部,向上級反映一點情況,總不為過吧。我之所以把信拿給你看,也無非是私下裡交換一下意見罷了。”

大陳遲疑片刻,索性挑明瞭態度,說:“我看,你也用不著署名,信遲早要轉下來,犯不著讓頭兒們記恨你。”

段興玉搖搖頭,說:“本來是光明正大的事,一躲躲閃閃地幹,反倒讓人疑心有鬼了。再說,知道311案情況的人一共沒幾個,他們要是查,還怕查不出來是誰寫的嗎?”

大陳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主意實在不高明,不由得苦笑了一下。應該說,大陳還是忠厚的,偶爾使一點小詭計,也讓人覺得很拙。可他的忠厚又常常表現為安於現狀,能忍則忍,對這一點,段興玉是不大喜歡的。

那麼紀真呢?如果他把這封信拿給紀真看,又會得到怎樣一種反應?支援,還是反對?他早在啟筆動墨的那一天,就想著信寫成後要請紀真把把關,行文的角度、口氣,都要向紀真討個分寸才好。那時他居然沒想到,紀真,畢竟也是這個案件的負責人之一,責任系之,利害系之,還能不能像自己這麼旁觀者清,實在是沒有把握的事情。而且,紀真在涉及到“十七年”的問題上,有著更甚於大陳的**,這一點也不能不考慮進去。

這樣轉念,他決定不把信帶到紀真那兒去,於是空手出了門,往二樓的處長辦公室走去。

紀真獨自一個人坐在辦公室裡,瀰漫的煙氣幾乎把他的身子罩起來,段興玉走進屋子,他沒有說話,甚至連低垂的頭也沒有抬起一下來,仍悶悶地抽菸,屋內的空氣,已經十分濁嗆。

段興玉在沙發上坐下來。在這一瞬間,突然覺得眼前的紀真,他的老上級,事業上的摯友,近三十年來共憂患同歡欣的知己,竟像一個全不認識的陌路人。

“甘局長和你談了?”段興玉打破沉默。

紀真把菸蒂慢慢地在菸灰缸裡碾碎,臉色晦暗,“談了。”

“下午局辦公室來了一個電話,”段興玉隨便把話頭扯起來,“讓我們明天去一個人到局裡,說是談周志明父親的事,電話是打到值班室的,值班員也沒問清楚。

會不會是他已經知道了他兒子的事?不過,對他封鎖訊息是醫生的建議,局裡當時也是同意的。”

紀真從皮包裡取出一張紙,默然遞給他,他一看紙眉上的幾個字,禁不住發呆了。

“死亡通知書?”

“我今天和甘局長談完,碰上局辦公室的人了,他們和我簡單談了談。”紀真蒼啞的聲音停頓了一會兒,接著說,“他父親的食道癌自從上個月確診以後,變化發展得很快,昨天早上嚥氣的。”

長時間的沉默佔據了這間屋子。

“那,這份通知書,怎麼辦?”

“明天我到看守所去,交給他。”

段興玉覺得腦門上的血都凝固了,臉部直髮僵,但他還是用了一種平靜的語氣說道:“他會受不了,我想他準會受不了的。”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總得讓他知道。”

“你知道嗎?這父子倆相依為命二十年,……他受不了的。”

“唉——,這也要怪他自己,如果不犯這個錯誤,也不至於連父親死了都不能見一面。”

“老紀!”段興玉聲音很低,但那格外深重的語氣使紀真不由地抬起眼來。

“老紀,廣場這件事,還有我們對這事的處理方式,不光是他一個人想木通啊,我不相信你就真的那麼無動於衷。”

紀真半晌沒吭聲,但臉上的表情卻清晰無誤地默認了段興玉的話。屋裡一時又沒了聲響,只有樓外臨窗的一棵古槐傳來如泣如訴的絮語,落日餘暉映在牆上,被搖曳的樹葉攪成閃動的碎片,風,帶了些熱氣從紗窗裡撲進來,使人依稀嗅到一點兒夏天的氣息。

“對當前的運動,對廣場上的事件,想不通不要緊,轉彎子也允許有個過程嘛。”

紀真低低地說:“但是行為上發生牴觸,性質就不同了。即便這麼說吧,他要是單單在廣場上應付差事,我也不會說什麼,連我,連咱們全處,甘局長都認為是在應付差事。本來嘛,搞那麼多人上廣場上去抓人,哪兒有那麼多壞人呀?可是周志明,怎麼那麼大膽子把密拍膠捲給曝了?我氣的不是沒能抓到人,悼念總理嘛,即便有點兒過火行為,也不見得非得抓起來。但是作為一個公安幹部,自己想不通就這麼幹,得了啊?特別是一個偵察人員,使用這種手段,我不是指這件事的內容,而是指它的作法,這種作法對於偵察員來說是最可卑、最要不得的。興玉,咱們幹偵察快三十年了,這樣的事真還是聞所未聞,你也許能接受,我可接受不了。”

段興玉把憋在肚子裡的氣長長地籲出來,他放棄了同紀真爭辯的打算,換了個平緩的口吻,問:“這些天,審訊的情況怎麼樣?”

紀真搖搖頭,隔了半晌,問道:“你們科裡的同志有沒有發現他最近都和社會上什麼人接觸?”

“他可不是個交際廣的人。”

“晤——對。他們向陽院的主任和他是對門鄰居,也反映周志明平常在家挺老實,家裡也沒什麼人走動,可甘局長總想從他這兒抓點兒線索出來,唉,真是天曉得。另外,甘局長今天又提到了311案。他懷疑徐邦呈的逃脫和周志明有關,當然他也是以一事推一事…,,段興玉臉上微微冷笑,內心裡有一股子火氣一拱一拱地往上頂,恨不得摔點兒什麼東西才能發出來,但他的聲調仍舊平靜著。

“老紀,咱們都是幹了二十幾年偵察了,可甘局長呢,畢竟是半路出家。對311案究竟該怎麼看,失敗在什麼地方,咱們心裡頭還不明白嗎。捕前沒有偵察過程,審訊中指供引供,把自己的懷疑和成見全暴露給徐邦呈;對全部證據和全部情況又不做細緻的綜合分析,不讓大家發表意見。什麼‘三月計劃’、什麼‘特遣分隊’、什麼‘破壞批鄧’,全是鬼話。你沒有直接參加審訊,要是參加了,你也會看出問題來。我明白你當時把我調到追謠辦的意思,是怕我得罪甘局長,甘局長我倒是沒得罪,可你看這案子搞的,你們去邊境的時候我跟你說的那些話,不是應驗了嗎,結果比我們想的還要壞。從邊界的情況看,敵人完全是有準備的,是準備好了接應他脫險的。要講責任,甘局長首先應當負責,往下面一個小偵察員身上推倭,還講道理嗎?”

紀真微微點頭,說:“是嘛,我也向甘局長表示,不同意他的懷疑。你要說周志明在廣場事件上銷燬證據,那是板上釘釘,他自己也承認的。可徐邦呈的逃跑是不是也和他有關,話就不好這麼說了,沒證據嘛。這個問題甘局長倒也沒再堅持,不過總有點耿耿於懷的樣子。”

“甘局長今天找你,就為這個嗎?”

“不。他對我在預審處談的那幾條意見有看法,他認為周志明應該以反革命定性。其實,我說的那幾條,也不單是我一個人的意見,預審處的同志也是這樣看的,而且這個案子的審訊工作主要由他們負責。可甘局長偏偏把我叫去,說了許多莫名其妙的話,好像周志明出了問題,連我,連我這個處,也有問題了。”

“那對周志明究竟怎麼處理呢?”

“我還是跟甘局長爭了一下,周志明對廣場事件的看法,主要是個認識問題嘛,發展到犯罪的,還是他的做法,一個偵察人員做這種事的確是很惡劣的。我原來向預審處提的意見是勞動教養三年,預審處後來定的是有期徒刑三年,今天甘局長又改成十五年,不過,不按反革命定性,只作為一般刑事犯罪處理這一條,他倒是同意了。”

“十五年?”段興玉覺得自己張開的嘴都沒法收回去了。紀真沒理會他的驚愕,繼續說:“甘局長又要把周志明也列入巡迴批鬥,我沒同意。周志明畢竟當過公安人員嘛,一巡迴批鬥就得講他的罪狀,一講罪狀就會影響公安機關的威信,引起群眾不信任,有副作用。我這個理由甘局長也扣不上什麼帽子,最後改為到全市公判大會上陪鬥,不單獨宣佈他的罪狀。”

段興玉沒有答話,他望望窗外,天是灰暗的,屋子裡也是灰暗的,有幾粒燈光在越來越深沉的暮色中刺目地閃動,好像很遠,又好像很近。人在感到矛盾的時候,會同時感到空虛。他現在空虛得竟至弄不清自己到底應該何以為懷,他一向是喜歡周志明的,這不僅因為他的能幹好學和俊美的外貌,而主要是喜歡他那忠厚為人和文靜的性格,誰又能料想這樣一個老實孩子居然做出了這麼一件叫人吃驚的事兒呢。

就這件事的內容來說,他是能理解他的,甚至也能把自己的同情放在他一邊,就這個事的做法來說,他也不像紀真那麼深惡痛絕,因為作法總歸是為內容服務的。他現在仍然覺得周志明是一個可愛的人。他不敢想象,明天周志明在看到那張“死亡通知書”的時候,該會怎樣。這小夥子並不是一個非常剛強的人,也太重感情,他唯一的親人,二十年終日廝守的父親,死得那麼孤獨,而他卻不能伏在屍體上哭上一聲。人間可憐事,莫過於此吧。段興玉的眼睛有些溼了。

他重重地吐了口氣,無心再談下去,把目光從窗外收回來,對紀真悶悶說道:“時候不早了。”

紀真神形委頓地站起來,穿上他那件舊了的風雨衣,說:“走吧。”

兩個人的腳步聲在靜無一人的樓道里響起來,下樓梯的時候,紀真突然憑空嘆了口氣。

“唉——馬局長給弄到自新河農場當副場長去了,像我這類幹部,怕是更不行啦,到了急流勇退的時候啦。”

以前他也發過類似的感嘆,但不過感嘆而已,而今天的聲調中卻能讓人感觸到一種切切實實的悲哀和無可奈何的自棄。段興工沒有說什麼勸慰的話,對一個喪失了衝刺力的人,勸慰也是一種自欺欺人。

大門口的風又稍猛了一些,捲起些細沙,麵皮上麻蘇蘇的有點難受,紀真把脖子縮在支起來的風雨衣的領子裡,臉上映著路燈慘愁的光,更加像個顫巍巍的老人了。

“興玉,……今天,今天我們的話就算沒說吧,我知道,你嘴緊。”

他點點頭,目送著紀真佝僂的背影消失在夜霧依稀的路口,然後返回身,又走進大門裡來。

他要去辦公室拿出那封信來,他決定今天晚上就把它發出去。

在段興玉到紀真屋裡進行那場沉悶的談話的時候,嚴君隨著下班的人流走出了機關大門。

這麼些天了,總好像有什麼事不順,心裡頭總是無著無落地懸著,不通不暢地堵著,不舒服,煩!

街上,正是人來車往的高峰時間,公共汽車拖起長長的陣列,一輛一輛緊挨著擠在十字路口,喇叭的鳴叫聲、沸騰的人聲、腳踏車的鈴銷聲一片交響,高居在交通崗樓裡的民警時而透過高音話筒把生硬的諷刺和申斥壓過一切聲音,參加進路口的喧譁中來。她艱難地穿過被汽車的洪流和腳踏車的海洋封鎖的馬路,幾乎是拚命地擠上了去幸福南路的無軌電車。

今天中午,在從看守所回來的路上,她的腳踏車放了炮,扔在街口的一個小修車鋪子裡了,真是什麼都木順!

自從311案被擱置以後,她這是第一次去看守所,值班的杜隊長是個熟人,一見了她就用大大咧咧的公鴨嗓兒喊起來,聲音幾乎要傳到兩道里去了。

“啃!今兒個是穆桂英單騎出陣啊,怎麼就你一個人來啦,帶提票了嗎?”

杜隊長愛開玩笑,敢於當著女同志的面說粗話,她一向避免和他過分廝熟,所以只簡簡單單地答了一句:“送東西。”

“什麼東西?衣服,給誰送的?”

“就是原來在我們處的那個。”她把帶去的衣服放到辦公桌上,“我們從他家拿來的。”

“嘁,你倒成了他的家屬了。”

她知道這是一句玩笑話。看守所的成規,未決犯是不發囚衣的,一應必需的穿戴及用物照例要由家屬送來。她無暇細心考究這個玩笑是否過分,在聽到“家屬”

二字的瞬間,一顆心忽地提了上來,在嗓子眼兒裡步路直跳。

“我可沒那個福氣。”她低聲地說了一句,社隊長當然是會當做反話來聽的。

杜隊長清點著衣服,她裝做隨口無心地問道:“他關在哪一個甫道啊?”

“左邊第六個,現在都放風去了。”

一個念頭突然跳出來,躊躇了片刻,她把語氣放得親熱多了:“老杜,帶我去看看放風的地方行不行?我還沒見過放風什麼樣呢。”

“這有什麼難的,呆會兒我領你去。”

在監區的西角,四面高高的紅牆圍起一個小城堡似的建築。看守所和監獄不同,所押的都是沒有審決的人犯。某些未決犯是不能互相接觸的,所以這個放風的地方就很特別。紅牆中間有一扇掛滿黃鏽的鐵門,鐵門進去是一條細長筆直的通道,通道兩邊能看到一個挨一個的“放風室”的門。他們當然不走這條路,而是從旁邊一扇小門進去,憑一條狹窄的樓梯上到了“小城堡”的頂部。幾個帶班的隊長正在城郭的一圈走道上監視著下面放風的犯人,其中有認識她的,便過來打招呼。從這兒俯瞰下去,放風室是露天的一片方格,恰似一個象棋的棋盤,中間那條通道便是“界河”。她沿城郭由東往西走,每個約有十來平米的放風室都有一個犯人呆在裡邊,或像瘋子似的來回走動,或像傻子似的蜷縮一隅,但是多數人都站在斜射在方格內的一塊陽光下,仰臉眯眼地像是很舒服。她從東頭走到西頭,臉上一副漫不經心的表情,而實際上卻是在緊張地尋找他,可是沒找到。她正打算再到對面城廓上去看另一面的放風室,走了幾步卻墓地收住了腳,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在幾個白制服警察的陪伴下這麼走來走去,實在有點兒像個巡視古堡的“女總督”,不,她不能叫周志明看到她這副居高;臨下的樣子,況且,即便是見了他,她也不能向他表示些什麼,一點兒也不能,她和他都會難堪,那樣還不如木見的好。

“怎麼樣,還看嗎?”

“不,不看了,我想回去了。”

“不看就不看,反正那一面和這一面一個樣。”

她向那一面望了一眼,喉嚨裡成威的。

電車停住了,不知道得在這個站上耽擱多久,嚴君算了一下時間,施肖蔭大概已經早到了幸福南路了吧?

“別扒了,下一輛車馬上就來了,坐下一輛吧!”售票員無效地喊叫著。嚴君擠在人群中,四面都是牆一般的胸背。慢慢熬著,直熬到車門砰地發出聲響,電車才又開動起來。

“下一站,幸福南路,沒票的在車上買啊!”售票員威脅性的聲音從頭頂上新安裝不久的有線喇叭裡傳出來,很像電話裡那種失真的音調。

幸福南路是嚴君回家路上換車的地方,所以她才在電話裡把施肖萌約到那兒去,那兒離神農街也是挺近的。

施肖前在電話裡的聲音比售票員的喇叭還要失真,在她沒有通名之前,嚴君似乎是憑了一種靈感聽出她來,但仍然故意問了一句:“你是誰呀?”

“我是他朋友,如果他不在,勞駕你給我找一下那個姓嚴的女同志行嗎?好像叫嚴君。”

“我就是嚴君,你是施肖萌?”不知為什麼那一刻她心情很敗壞,是女人的嫉妒嗎?

“你就是?喂喂,你是嚴君嗎?”電話裡的聲音急促起來,“我給他打了三次電話了,都找不到,他是不是又出差了?”

“你,什麼都沒聽說嗎?”

“沒有,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嗎?”

“現在……”她看了一下四周,小陸很警惕地在旁邊瞅著她。

“現在沒法說,晚上七點鐘吧,你在幸福南路的十三路無軌電車站等我。”

“幸福南路,七點。”施肖蔚很不安地重複著。

嚴君把電話掛上,胸口塞塞著一股無法排遣的氣悶和委屈,那張逮捕證,由她親筆填寫的逮捕證,還有施肖萌那理直氣壯的聲音,“我是他朋友,他朋友……!”

在眼前晃著,在耳畔響著,她閉上眼睛,一動不動··二…“約的是誰呀,保密嗎?”

耳邊響起一個故意輕描淡寫的聲音,她睜開眼,瞥一瞥踱過來的小陸,冷冷地說了一句:“我朋友。”

“什麼,你什麼時候有朋友了,我怎麼不知道?”

她算是找到了一個出氣筒!“怎麼,我找朋友還得在你這兒備案嗎?”

小陸愣了一下,“隨便問問,幹嘛那麼大肝火呢。”他訕訕地走開了。

電車的速度慢下來,頭頂上的喇叭又開始叫:“幸福南路到了,先下後上啊。”

“下車嗎?”

“換一換。

“都下,這兒下的人多。”

車門開了,她沒怎麼用力擠就雙腳懸空地被一大蛇下車的人裹了出去。

這兒是個交通樞紐,人多、車多。她站在路邊喘了口氣,略略整理了一下頭髮,舉目四望,發現施肖萌已經站在了面前。

“小嚴。”

“你早來了?”

施肖萌忐忑不安的臉上生硬地擠出一絲禮節性的笑容,“車很擠吧?”

“還可以,我什往那邊走吧,我要到那兒換車。”施肖萌跟著她往前面的車站走去。

“他沒出差呀?’“沒有,他……被抓起來已經一個多月了,你一點沒聽說嗎?”她站下來。

“什麼?”施肖萌睜圓了眼睛,瞳孔好像一下子放大了幾倍,“為什麼?”她的聲音發抖,不知道是難過還是恐懼。

“因為,他包庇了廣場上鬧事的反革命。”

施肖蔚像沒聽見一樣,聲音猛然放大,淚水隨著湧出來,“為什麼,為什麼!”

她望著那張掛著眼淚的臉,的確是一張很美、很單純、很善良的臉,一張令人不忍嫉恨的臉。是的,她不應該,從道理上不應該嫉恨她。你既然愛一個人,就應當尊重他的願望,服從他的選擇。女人,女人有這樣的胸懷是不容易的,可對於一個愛別人而肯於犧牲自身的女人來說,應該是容易的,從道理上講應該是容易的!

“別哭,這兒人太多。”

“不不,他不是壞人,不是反革命。”施肖萌的情緒略略壓制下來,“你們總該瞭解他,一起工作這麼久,總該替他說說話。”

她胸口堵了一大堆話要說,卻忍住了沒說,近兩年的公安幹部的生活,使她懂得該怎樣剋制和謹慎了。

“我該走了。”她本來還想說:“你別對人說我告訴你什麼了。”但沒有說出來。她決不在施肖萌面前顯得這麼膽小怕事!

施肖萌緊隨了幾步,“他現在在什麼地方,怎麼才能見見他呢?”

“在押犯在預審期間是不能會見親屬的,連通訊也不行,何況你也不是他的親屬。”她現在的口氣幾乎是冷酷的。

“你是公安局的,你幫幫忙,讓我見見他。”

“我不會連累你,有沒有什麼辦法?…··,”

“連我都見不到他,”她的心一下子被施肖蔚流出來的和自己吞下去的淚水泡酥了,“……過幾天,可能有個公判大會,如果有他的話,我看能不能給你找張票吧。”

走到公共汽車站跟前,施肖前仍舊隨在身邊,但是再沒有說什麼。車來了。

“那我怎麼找你呢,還打那個電話?”

“你最好別再往我們那兒打電話,我找你吧。”她擠上汽車。

“謝謝你啦,小嚴。”

她聽到這句充滿真摯感激的致謝,車子開走了。

下了車,她拚命地往家跑,她不願意也不能再憋下去,再忍下去,只想快些回到自己的小屋——那塊完全屬於自己的小小空間裡去,哭!

她要痛快地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