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第四話 風雨前夕

第四話 風雨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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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話 風雨前夕

帶著暮靄的風景,順著車窗飛速移動著,玻璃面上映出車內人的虛像,與窗外的實景重疊,讓人看著感到眩暈。

從麥羚家出來已經過了半個小時,儘管車速不慢,卻仍舊還沒有到達朱雁的公寓。靠在座位上,她倦極了,半睜著雙眼,只看到一片模糊,漸漸消融成一個抽象的世界。

“朱雁?”車在一個站前停下了,上來的男人發出的聲音,讓姑娘頓時驚覺。

那不是紀朗奇嗎?朱雁暗自納悶,現在坐到她身旁的這個男人,可不是自己喜歡的那一型。

“你走的那幾天,過得還好嗎?”紀朗奇又問了一句。

即將垂下的暮色斜照在姑娘臉上,折射著一種無法形容的美,朱雁雖然沒有說話,他卻似乎感覺不到她三天前那樣的活力,取而代之的是淡淡惆悵。

“我們好像不是很熟吧?”

朱雁冷冰冰地吐出一句生硬的話。

“謝謝你的關心,我還好,還有兩站我就要下車了,一會兒你自便。”

紀朗奇不作聲了,自己就算再熱情,好像也只能令她反感。該怎麼樣才能把那幅畫送給她呢?

“不出聲了?生氣了?”朱雁忽然推了他一把,揚起俏麗的嘴角,從袋裡取出一盒粉餅,開始補妝。

“沒有。”

“聽阿羚說,茵茵和你是同父異母的兄妹,但你們倆身上終究還是流著一個老爸的血,為什麼那樣的妹妹會有個這樣的哥哥呢?一個大公司的總經理面對某個女人就這麼遲鈍,在面對客戶的時候,到底是怎麼談生意的?”

淡妝上好以後,朱雁笑著收起粉餅盒。

“妹妹開小奔,哥哥卻願意坐公車,像你這種型別的男人太純了,不適合我。”

“我……不,我沒那個意思……”聽見朱雁大膽的話語,紀朗奇幾乎出了一身冷汗。

“本來我想問你一件事,為什麼男人在擁有女人的時候總是不懂得珍惜,直到失去了才要後悔莫及?甚至在死前才知道對女人說抱歉?”

一字一句,朱雁的語調是那樣低沉,蘇志濤死時的一幕不時掠過腦海。

“我知道我找錯人了,問也是白問。”

“你的戀愛經驗好像很豐富。”

紀朗奇掏出手帕,擦擦鬢邊的汗珠。

“你到底是喜歡男人多一點,還是討厭多一點呢?”

“呵,這話好像才是茵茵的哥哥說出來的。”

“我……我想叫你作雁兒,可以嗎?”

雁兒?朱雁猛然愣住了,曾經這樣叫過她的人,只有蘇志濤。

玻璃車窗上,她望見了他帶著真摯熱情的面容,遮住了窗外冷淡的暮色。他的臉像是純淨而透明的,儘管那只是她的錯覺,她面對著窗玻璃,默默告訴自己,虛幻的映像和真實相距甚遠,那張臉應該只是反光而已。

“華南中路到了,請要下車的乘客準備下車!”乘務員的喊聲,讓兩人同時一怔。

朱雁走下車去了,車並沒有立刻開走。車窗外的暮色甚是凝重,路燈的光芒並沒有把她的臉龐照得清晰。紀朗奇只看見她的眼睛,彷彿與路燈光重疊在了一起,只有短短的一瞬,隨後如螢火蟲一般消失在風裡。

“姐,你今天怎麼又加班了?”面對剛回到宿舍的冷星桓,孟靖兒一面泡茶,一面詢問著今晚遲歸的原因。

“香帆和駿彪都來告訴過我,聽說虹霓的老闆馮太太好像對《阿星日記》有興趣,那位老闆甚至想找阿星面談。”冷星桓接過孟靖兒手中的茶杯,她已經習慣了對任何事情都不會感到驚訝。

“多半是他們想把你從這邊挖過去。”

冷星桓神祕的一笑,“那又怎麼樣?對《虹霓》雜誌以及它的相關事情,我一點都不好奇,那位老闆找我面談,我倒是可以答應她。但離開我本來的工作單位,我做不到,即使那邊可以付給我兩倍的薪金。”

“姐,我當然知道你不會離開這裡,但是我始終覺得那個老闆怪怪的。馮太太和你根本就不認識,據說從前她也沒有和我們社來往過,為什麼一下子就要你去和她面談呢?再說,是紀如茵在她面前提起你的,一個一心想要和你爭鬥的人又怎麼可能要你去自己的雜誌社?這一連串的事,不是非常值得懷疑嗎?”

冷星桓沒有說話,只輕輕解開發髻,拿起桌上的梳子緩慢梳理散落的長髮。

“你明天真準備去和馮太太見面?”孟靖兒再問了一句。

冷星桓點了點頭,“或許我去一趟,可以瞭解到虹霓雜誌社的一些事情,未嘗不是件好事。”

“今天傍晚的時候,有人來找過你。”

“什麼人找過我?”冷星桓不由一驚。

“就是住在對面那個唱《夜色闌珊》的帥哥。”

孟靖兒對她做個鬼臉。

“呵,剛才還是一副嚴肅的樣子,怎麼一提到那帥哥,你就緊張成這個樣子?要不是他來敲門,我到現在都還不知道你和他已經認識好幾天了,老實交代,你是不是對他有什麼企圖?或者他對你有什麼企圖?看來彪哥要成洩氣的皮球了。”

“你這丫頭,什麼時候也和香帆一樣三八了?”

冷星桓笑著推了她一把。

“還有,不要平白無故把我和駿彪扯到一起,那些所謂的緋聞不都是你們炒作出來的嗎?現在連先叔也跟著你們起鬨。”

“這次可沒有起什麼哄,陽臺上有件東西,是帥哥送過來的,自己去看看,”孟靖兒淘氣的翹起嘴巴,鑽進臥室去了。

陽臺的石欄上,擱著一盆含苞未放的馬蹄蓮,寬大的葉子半遮著花體,宛如嬌羞的美人。

冷星桓走上前去,小心撥開那遮著的葉子,那些花朵大概過兩三天就要開放,裹緊的花苞雪白之中透著幾絲淡綠,顯得年輕而不那麼成熟。然而,那是一種特殊的美麗,清新而不冶豔,素雅但不柔弱。

邢震洲為什麼知道她喜歡馬蹄蓮呢?難道是旭兒跟他說的?可是,旭兒和他相識不過就是從這盆馬蹄蓮開始的,應該不會是她。冷星桓暗自猜想著,一面靜靜欣賞那株馬蹄蓮散發的獨特韻味。

對面的樓上,沒有看見燈光,那個和她同樣來自異鄉的男子,已經因為新工作而疲憊得早睡下了嗎?她不知道,因為她還不完全瞭解那個僅認識幾天的人。

陽臺的範圍之外,是一幅寧靜卻不寂寞的夜景,冷星桓輕哼著那首《夜色闌珊》,絃歌之外,彷彿可以聽到夜空深處響起風聲與蟲鳴。雖然沒有月亮,滿天星斗,多得數不勝數,像是在互相爭輝,更以輕飄飄的形態慢慢的上升和下墜。一顆,再一顆,星星似在移近她的眼前,然後才將夜色越沉越深,直到星光逐漸暗淡,地平線的輪廓,也漸漸看不清了……

離虹霓雜誌社大廈不遠的地方,穿過一條窄馬路,是馮太太私人辦公的地方。

星期天,冷星桓起得很早,才不過七點半,她已經到了那裡。原本以為老闆都是比較習慣晚來的,誰料當她到達的時候,大門前的接待小姐告訴她馮太太在等她,她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

可更令她吃驚的,是走進社長辦公室的時候。

那是一間並不寬敞的房間,陳設也並不豪華,相反是非常簡單,那裡面的佈置竟和自己在地平線雜誌社的辦公室頗有幾分相似。

辦公桌前坐著一位身穿職業裝的中年婦人,她戴著造型精巧的老花眼鏡,正津津有味似的看一本《地平線》雜誌。她似乎沒有發覺冷星桓到了門口,而冷星桓看著她,也看不出那是位即將年滿五十的富家太太。眼鏡下面的眼睛看不太真切,懸直的鼻樑雖略顯得單薄了一點,但那嘴脣的形狀卻很美,在沉默不語的時候都顯出一種微笑的親切感覺。兩道清秀的眉毛,不上翹起也不下垂,只像兩條深黛的柳葉。

冷星桓莫名覺得似乎在什麼地方見過她,卻怎麼也想不起來,然而那滿月般的面龐不自覺的讓她感到訝異。

輕敲了三下門,馮太太抬起頭來,望見門前年輕的姑娘,也是一副驚異的神情。

“小姐,你真的就是《阿星日記》的作者——那位在地平線雜誌社工作的女編輯?”

“您好,馮太太,我叫冷星桓。”姑娘向她行了一禮。

“冷……星桓?”馮太太聽到她的名字,握住她右手的手腕竟顫抖了幾下。

“您怎麼了?”冷星桓一時間不明白那是怎麼回事。

“哦,沒有,冷小姐請坐。”

馮太太好半天才恢復了平靜,一面讓她坐在自己對面。

“如《阿星日記》裡所說的,冷小姐果真來自重慶嗎?那離深圳可是很遠的地方啊。”

“或許您並不知道,因為我沒有母親,父親又去世了,弟弟在唸大學,我是唯一能照顧他並給他經濟支援的人。”

“是嗎?”

馮太太沉默了一會兒,接著說道。

“地平線雜誌社的譚世先社長我見過幾次,說實話在看到你的《阿星日記》之前,我並沒有太在意貴社的雜誌。既然冷小姐是山城人,我知道重慶人說話不愛圓滑,所以我也就直接跟你說了吧。我願意出高薪聘請冷小姐到我們虹霓雜誌社,並且擔任第二位副主編之職,‘虹霓’的資金、運作、技術裝置跟管理方式都遠遠超過了‘地平線’,冷小姐如果過來這邊,相信可以更快更好的發展自己。不知道你能不能細細考慮一下呢?”

冷星桓淡淡一笑:“馮太太看好我,我的確非常感謝,但是我無論如何都不會離開‘地平線’,儘管虹霓雜誌社的條件樣樣都比那邊優越,我的回答還是一樣。況且,馮太太應該很清楚,貴社的副主編紀如茵小姐給我下過挑戰書,即使我真的會過這邊來,那位紀小姐也會失去一份樂趣,您說是嗎?”

“如果是因為茵茵的問題,那你可以不必擔心,今後若成了同事,相信她不會那樣做了。”

“我個人並不是單純因為紀小姐那件事情。”

冷星桓從容地說。

“我答應過譚社長,要幫助他和同事們一起將《地平線》辦成全深圳最好的雜誌,雖然那邊看似沒有發展前途,但事實才是值得信任的,在一切沒有定數之前,任何人都不能妄下結論。”

“但兩家雜誌社的競爭,不僅是文學上的戰鬥,更是商業之戰,你僅僅因為和譚社長有過那樣的約定,就願意將大好前途永遠系在看不到未來的《地平線》上,那樣做值得嗎?”

馮太太嘆了口氣。

“追求浪漫固然沒有錯,可人生在世,怎麼可以逃避現實?你僅僅就是那樣想的嗎?”

“您不用嘆氣。”

冷星桓從椅子上站起來。

“我不是一個鋒芒畢露的人,戰鬥這種東西我雖然也喜歡,但我同樣是一個重感情、懂得知恩圖報的人。地平線雜誌社有一班和我知心的朋友和關懷我的先叔,甚至有我去世父親的靈魂和遺願。馮太太,相信您也有子女,若是您的子女幫助別人來對付自己,請問您作何感想呢?”

“你……”

“非常抱歉,我要告辭了,我仍然相信《地平線》會有崛起的一天,現在,不是已經在往前邁步了嗎?一個辦雜誌的編輯,如果連最基本的信心也沒有,僅僅因為待遇就要另投別處,那麼他就不配幹這個職業。”

“星桓!”馮太太忽然脫口叫出她的名字,望著面前的女孩,她像是欲言又止,臉上的肌肉抽搐起來。

“您叫我的名字嗎?”

冷星桓回眸一笑。

“您可以那樣叫我,我能看出您沒有傷害我的意思,雖然是第一次見面,可說真的,我也感覺到一種奇怪的緣份。但是的確很對不起,地平線雜誌社才是冷星桓永遠的家。再見!”

“馮太太,紀小姐來了!”隨著祕書的聲音,紀如茵已經走到了辦公室門前,正和即將離去的冷星桓擦身而過。

不經意之間,兩人相對望了一眼,兩道交匯的目光,同時附上了一絲淺笑。

“地平線雜誌社的阿星?”紀如茵輕聲道了一句。

“紀如茵小姐——《虹霓》的副主編?”冷星桓撩起額前的兩縷頭髮,然後轉過身去,風一般的離開了這個不可能屬於她的地方。

“馮太太,您怎麼了?”

望著馮太太蒼白的臉色,紀如茵連忙上前去扶住她。

“如果我沒有猜錯,剛才那個人就是《阿星日記》的作者,對不對?難道是她來這兒,對您說了什麼您不愛聽的話?”

馮太太搖搖頭,攜著紀如茵的手到沙發上坐下。“沒有,本來我欣賞她的才華,想把她拉到我們這邊。但她的確不是一般的編輯,她根本不為任何名利而活,從她的眼中,我彷彿看到了從來沒有看到過的堅定。她不是那種僅僅為了戰鬥而活的人,只是,她幾乎把一生都奉獻給了地平線雜誌社,還有她心目中重要的人,我無法想象她這樣的年紀,說的話會那樣深刻。”

紀如茵緊咬著下脣,心底一種奇異的不安感油然而生。

一個恍然的交錯,冷星桓的面容已經深刻在了她腦海裡,那雙明麗的眼睛,那個特別的微笑,像是給她一種無言的暗示。冷星桓,她竟然是為了和朋友的某種約定,才答應接受自己的挑戰嗎?對於挑戰,她根本就沒有把它當作商業之爭,僅為了一份單純的感情?戰爭並未開始,紀如茵卻像是首先感到了從來沒有過的挫敗。

遙遠的地平線上,只有初升的朝陽,看不見雨後絢麗的虹。

正在辦公室整理檔案的邢震洲,被推門的聲音微微一驚。

當他來上班時,就聽說紀如茵去了馮太太那裡,但他並沒有問麥羚和朱雁詢問原因。

“你都替我把檔案整理好了嗎?”望著辦公桌上疊放得整整齊齊的資料夾,本來心事重重的紀如茵,此刻頓覺遍身溫馨。

任何時候,他的熱情都不可能失去嗎?邢震洲的世界,到底是什麼樣的世界?除了快樂與活力,就完全沒有一絲煩惱?她想微笑,卻又覺得奇怪,表現在臉上的是一種說不出的神祕笑容。

“你的表情代表的是滿意還是不滿意呢?”

邢震洲歪著頭笑望了她一眼。

“記得我剛認識你的時候,覺得你是那種容易喜怒於色的人,可是現在,我好像越來越看不出你心裡的事了啊。”

“你的意思是……我變了?”

紀如茵疑惑地凝視那雙同樣充滿疑惑的眼睛。

“看見你又幫我提前完成了一個任務,我怎麼會不高興?”

“跟你開個玩笑,別介意。”

邢震洲走到飲水機前面,為她衝上一杯咖啡。

“吶,現在我就去做我自己的事,主要的東西還得要你來完成,畢竟我這個從記者轉型的編輯還有待提高自己的水平,目前只能幫你乾乾雜活兒。”

“其實……我今天在馮太太的辦公室那裡,見到地平線雜誌社那個叫阿星的女編輯了,並且知道了她的名字——冷星桓。”

紀如茵坐到電腦前面,右手託著下頷,無意識地注視那顯示器的螢幕。或許因為沒有陽光,天因此也還沒有亮透,螢幕的光線稍微顯得亮了一點,卻仍舊反射得出一個並不清晰的人臉輪廓。

她說完那句話就沉默了,邢震洲不自覺地跟著沉默。目光穿透了螢幕中的影像,整個辦公室內靜悄悄的,樓頂邊緣滴下殘留的雨水,輕敲在玻璃窗上,落下的聲音單調而寂寞。

冷星桓?怎麼會是她?邢震洲幾乎不敢相信紀如茵剛才所說的話,然而,他聽得非常清楚,的確就是那個名字,或許全中國就沒有和冷星桓同名同姓的人。

雖然他並不能說和冷星桓是多好的朋友,比起紀如茵,冷星桓當然是出現在後,但這個訊息仍舊擾亂了他的思緒。只是,冷星桓就是《阿星日記》的作者,卻在他意料之外,世界為何如此狹小?

“茵茵,那個冷星桓……你真那麼不喜歡她嗎?”怯生生開了口,邢震洲又急著想將話收回,希望剛才出口的話只是錯覺。

“不是喜歡或者不喜歡的問題,是感到有種莫名其妙的威脅,那是我從來沒有感到過的。”

紀如茵輕聲回答著。

“這件事遲早會發生,我早就覺得自己和她有一天會碰面,只是我以為是要等到新一期雜誌出版之後。可是,她卻在那之前出現在我面前,這是不是作為對手的緣份?聽馮太太說,本來虹霓想把她挖過來,她想都沒想就拒絕了,據說是為了和朋友的情誼。在這個世界市場上,貧窮的人誰不想住進華麗的豪宅?但冷星桓偏偏拒絕這種難得的機會,寧願呆在並不富裕的故園。”

“或許她就是那種人吧……”邢震洲喃喃地說著。

“震洲,你在說什麼?”紀如茵忽然發現他的表情有些奇怪,不禁生疑。

“哦,沒有,我是覺得從《阿星日記》上看,她應該是那樣的人。”

邢震洲連忙擺手。

“不用擔心,以你的自信,有什麼可以難倒你?我們還是開始工作吧,如果你想上任後的第一期雜誌就超過對手,就應該對我們這些下屬做出表率呀。”

紀如茵沒有再問,只默然點點頭,將電腦螢幕切換到辦公介面。心底,那股好勝的氣息無法平靜,冷星桓的出現,到底是一種壓力還是動力?她思索著,腦海裡更添上了一層淡淡的感覺,包含著興奮與憂愁。

牆上的掛鐘,滴答作響,每一聲都聽得如此真切,那時間似乎走得非常之慢。一本《地平線》雜誌,靜躺在離電腦不遠的地方……

在紀如茵陷入思緒中時,地平線雜誌社辦公室裡坐著的冷星桓,心情同樣起伏不定。

不是因為那個向她下挑戰書的人,而是當她離開虹霓雜誌社時,那位直呼她“星桓”的馮太太。那個聲音,分明帶著難以割捨的奇異感覺,自己和馮太太不過才見第一次面,為什麼會……

“星桓,封底弄好了沒有?”對面的辦公桌前,傳來沈香帆的聲音。

“封底?”冷星桓這才回過神來,將還蓋在影印機裡的紙片取出,交到沈香帆手裡。

“你今天是怎麼了?”

沈香帆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幾下。

“喂,我這就把封底拿去給駿彪了,報告你一聲,免得你又失憶。”

“香帆,你別忙著走,我有件事情想問你。”

冷星桓忽然拉住同伴的衣袖。

“你清楚虹霓雜誌社社長馮太太的事情嗎?”

沈香帆臉上露出一副苦笑的表情,“不瞞你說,紀如茵的事我知道得還多一些,至於馮太太,我還真連她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

“我說女王蜂同志,你們集團都是怎麼偵察情報的?”

冷星桓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

“馮太太好歹也是《虹霓》的社長兼主編,我們死對頭的第一號老闆,怎麼連你都不知道她的事情?”

“拜託,狂蜂集團又不是超人們組成的。”

沈香帆叉起腰,一臉無辜。

“我只知道她老公叫馮鑫奎,在壯年時期是和紀煌鼎足的大富商,但七年前就已經翹了辮子。之後她創立虹霓雜誌社,因為有丈夫留下的大筆資金,在傳媒界發展得超快。不過,我聽說她以前結過婚,徐鑫奎是她第二任丈夫,還聽說她好像是從重慶搬到深圳來的,原本姓溫,至於名字,就真不知道了。”

“姓溫?她是重慶人?而且是改嫁過的?”

冷星桓一怔。

“香帆,我想拜託你,幫我查一下她更多的事情好嗎?”

“嘿,你這個人一向最討厭八卦,怎麼就對馮太太那麼好奇了?”

沈香帆更是不解冷星桓的想法。

“人家不過和你是同鄉,你也不至於那麼激動吧。”

“如果你當我是好姐妹的話,這件事就一定得幫我做,算我請求你了!”冷星桓緊緊握住沈香帆的雙手,急切地望著她猶豫不決的眼神。

沈香帆終於答應了她。“算了,我怕了你,就幫你查查吧。瞧你,說得好像非常嚴重似的,犯不著用姐妹情來威脅我吧。但話說回來,這件事情查起來可能要花上久一點的時間,因為馮太太有個怪癖,不肯公開她的名字,即使簽署檔案也是寫的英文名,看來我要聯絡上次去重慶採風的幾哥們兒了。”

“謝謝你,香帆,”冷星桓對同伴激動的道了聲謝,重新坐到了辦公桌前,開始了新的工作。

“那我這就去送檔案給駿彪了,我說你呀,沒事還是多關心一下駿彪吧,那次的事情不至於就讓你不再理他了啊,他現在還真是個可憐人。”沈香帆咧嘴一笑,將一疊檔案和同印好的封底夾在手臂下面,大步走出了辦公室大門。

一分鐘、兩分鐘……才不過三分鐘,提包裡的手機忽然響了。冷星桓接上電話,裡面傳來的卻是邢震洲的聲音:

“星桓,你正在工作嗎?”

“嗯。”

只簡單地應了一個字,她發覺邢震洲的聲音帶著一絲輕微的顫抖。

“震洲,你想說什麼?”

“今晚八點……我們在天台上見個面好嗎?”

“震洲?”冷星桓正想再問,對方卻已經匆忙地掛上了電話。

今天,他為什麼如此反常?另一個疑團,越過先前的疑問,在她的腦海裡再次打上了一個難以解開的結。斜睨著窗前,只有那花盆裡默默無語的馬蹄蓮,舊日那雪白的苞片,悄悄轉為枯萎前的微黃,提前掉落了下來。

天色漸漸暗了下去,凝重的暮色彷彿淡灰色的霧,遠方蔓延到近處,最後充滿在每一個地方,連縫隙裡也不放過。一天與第二天的交替並不代表著什麼,在一些人看來,也不過是白天與黑夜的單純交替,而時間,就從那交替的夾縫裡伶伶俐俐地流走了。

邢震洲坐在天台花圃裡的石椅上,雙手自然的放上膝蓋,對著眼前的一棵棕竹沉思。

他覺得自己或許更喜歡那些常綠植物,即使不是生長的季節,也不用看到它們枯萎和落葉。但現在,他只是發呆,前面的東西像是什麼也看不清楚,常綠的棕竹葉子密密交織著,在他眼裡同樣只像是顯現一個不真切的世界。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記著看了看手錶,原來約定的時間已經快到了。

沒有聽見腳步聲,冷星桓仍舊如“幽靈”般出現在他面前,還是身穿白色的衣裙,風吹著她的長髮,彷彿她就是可以隨風飄動的魂一樣。他望見了她,像是望見了一株盛開偏又失去力量的馬蹄蓮。

“星桓,其實……你就是地平線雜誌社的阿星嗎?告訴我……”

第一次見到這個神祕女子似乎還是昨天發生的事,出口的話語卻掩飾不住現實。

“其實你上次提到紀如茵,我已經預備告訴你這件事情了……”

冷星桓輕咬著嘴脣。

“只是我終究沒有說出而已,你覺得失望嗎?還是……我想我應該能夠感受到你心裡的矛盾。”

“星桓,我……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

“只是矛盾而已,對嗎?作為紀如茵的得力助手,卻和她最大的對手也做了好朋友,要是我站在你的立場,我或許會比你更加感到矛盾。”

“我只是想問問,你對這件事是否在意?”

“人各有自己的目標,我又何須感到介懷呢?”

冷星桓伸手撩開額前的幾絲頭髮。

“紀如茵的確是值得欣賞的女孩子,她有顆好強的心,但是我想的只是做好自己的雜誌,沒有想跟她爭奪什麼東西。不過,我答應過地平線雜誌社的先叔和朋友們,要把《地平線》推上頂峰,所以才接受了她的挑戰。我寫《阿星日記》,只不過是隨意表達自己的一些想法,完全沒有想到能引起一陣轟動,我猜想,或許是紀如茵將一些東西看得太過重要了些。”

邢震洲抬起頭望著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氣,對於冷星桓的話,他的確放心了,然而卻難清楚紀如茵的想法。在他心底,突然憶起了好友奉勝昌說過的話,難道女人的心,比他想象的更加難以理解?

“震洲,你無須為看清了別人而迷失了自己。”

冷星桓又說。

“告訴我,你想將來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

“那個……我似乎還沒有想過。”

邢震洲知道自己喜愛簡單生活,在他看來,工作就是為了養家餬口,在他出生到現在的二十幾個春秋以來,的確沒有真正的偉大理想。

“星桓,我好像真沒那麼想過,一個人工作,不是為了生活嗎?你呢?你的理想是什麼?”

“我只想在《地平線》紅紅火火之後,就退出傳媒界,回到重慶的故鄉,陪伴爸爸的亡靈,過與世無爭的平靜日子,安然度過餘生。”

“安然度過餘生?你不要說得好像生命即將終結似的啊!”

邢震洲不由笑了起來。

“果然,你跟茵茵的思想完全相反,至少我這麼覺得。”

“不是你如何覺得,而是每個人都有一個故事,因為故事的不同,思想自然便會不同。”

冷星桓坐到石椅上,迴應對方的笑容。

“在重慶的時候,我是個非常害羞的小女孩,除了爸爸和那些叔叔們之外,我幾乎從來不和男性說話。在爸爸的記憶裡,我彷彿是全世界最沉默也最安靜的孩子,總是半睜半閉著一對迷迷糊糊的黑眼睛,喜歡若有所思般地注視著周圍談話談的熱火朝天的人,或者就在夜晚凝視著天際那邊眨眼的星星,好像我可以和星星說話一樣。”

“很有詩意的話啊,你爸爸是藝術家?”邢震洲饒有興趣地問。

“我爸爸只是業餘的作家。”

冷星桓繼續說道。

“他和他的朋友們都是那樣,僅為藝術而創作藝術,並不追求結果。在私底下,他稱這類文人為‘新狂人’,當然也包括了他自己,直到去世,他也從來沒有後悔自己一直過著清貧的生活。而媽媽的觀點就因為和他相左,視他為沒有追求的人,於是在我兩歲的時候,也就是剛學會叫媽媽的那年就離開了我們。”

聽到這裡,邢震洲才發覺自己不該問關於她父親的事,明知道冷星桓少年喪父,卻還提起傷心事,那無疑會令對方感到難過。然而,他更沒有想到的是,冷星桓不僅失去了父親,更是從小沒有母親。

“對不起,星桓,我似乎不該問這些……”他紅著臉垂下頭來。

“沒關係,從小到大,我都已經習慣了。”

冷星桓笑著搖了搖頭。

“如果連這些都不能面對,我也不用從內地跑到沿海來工作。世事萬千,都如同過眼雲煙,何必要在意那麼多的東西?人生在世,能夠擺脫所有的煩惱瑣事,也就是‘道行高深’了吧。對了,謝謝你送我的馬蹄蓮,我非常喜歡,能告訴我你為什麼知道我喜歡那種花麼?”

“偶然的,真的,我是覺得你滿像馬蹄蓮,因為你每次晚上和我見面,都恰好是穿一身白衣,後來恍然之間又看到你窗臺上有盆馬蹄蓮快枯死了,於是就想到買盆新的送給你。”

很簡單卻又不簡單的理由,令冷星桓忍俊不禁,笑容中亦帶了一絲神祕。“紀如茵跟你是同事兼好朋友,怎麼你都沒有想過送盆花給她嗎?”

“茵茵她……也不知道她喜不喜歡花這種東西。”

邢震洲擦擦額邊的汗水。

“除了第一次和她見面,後來每次看到她,似乎都是在她工作最忙的時候,她好像完全沒有閒心停下手裡的活兒,來細細欣賞那些大自然的藝術品。”

紀如茵——那個不同尋常的富家小姐,到底在追求什麼樣的功績?

和邢震洲說了再見,冷星桓再次和孟靖兒對坐在舊沙發上。窗外,月光似水,一絲灰色的雲拉長尾子,垂到月與夜的臨界點,宛如一條通往遠方的灰色小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