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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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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

馬車剛要啟動,一個人影撩開車簾,迅速地鑽了進來。

我定睛一看,是夜朝夕。他滿臉得色,大聲地吆喝車伕趕車。

“師傅,你怎麼來了?”我一時之間還是鬧不明白他想要幹什麼。去泰雅就是去前線,他不是向來不愛打打殺殺的?

他用手帕擦了擦手背,輕鬆地說,“我剛剛去夏夏那兒看茗昌,剛好碰到了陸弘熠。今天,茗昌一看到我,就很大聲地喊師傅,氣得那位陸豬豬一路追殺我。哈,我的小徒兒真是可愛。”夜朝夕滿意地點了點頭,頗為怡然自得。

我忍不住打斷他的陶醉,“師傅,你確定要跟我一起去泰雅?修書的事情怎麼辦?”

他把手帕放進懷裡,斜枕在車壁上,懶懶地說,“修書太累,為師許久不曾活動筋骨,剛好應故人所託,勢必得看到這李道的下場。你也總不想為師被書壓死在府庫吧?”

我看他流暢的黑髮隨著馬車的顛簸而晃動,閃動著黑白交替的光澤,確實有幾根白髮了。他也不見外,一手撐著後腦,一手放於腹上,沒過一會兒,就睡了過去。

泰雅雪山,這個聖潔如畫的地方,雖然我常常在夢中擁有它秀美的輪廓,擁有它的銀光,可那些都不真實。算起來,到目前為止,我生命裡最長時間停駐的地方,居然是麗都。直到現在,只要提起麗都,我還能想起姻緣河,蝴蝶谷,天上來,聶府等等地方。人們總是很傻地想要去忘記一些刻骨銘心的東西,卻在忘記的過程中,更加念念不忘了。

畢竟那是人生最美好的年華,是所有的故事開始的地方。

我跟夜朝夕剛下馬車,就看到幾個姑娘從山上奔下來,四下散開,口裡都高聲喊著,“三斤?三斤!你趕快出來,我們不讓你送信了,蒼王陛下正找你呢!”

三斤?他們在找我們家的肥鴿子?

只見其中一個姑娘扯著身邊那個姑娘的手臂,有點遲疑地問,“姐姐,我們是不是該叫四斤或者五斤試試看?那隻好吃懶做的爛鴿子絕對不止三斤了!”

那個姑娘嚇了一跳,“會不會被人抓去烤了吃?這可如何向兩位陛下交差呀?”

我閉了閉眼睛,想象三斤有可能遭受的噩運,打算幫她們尋找。這個時候,一團東西背光向我急衝而來。我以為是哪個冒失的人把腳上的臭鞋子丟過來,想要閃開,可聽到“咕咕”的叫聲,還是上前接了個滿懷。我的天,這種重量,三斤究竟是怎麼飛動的?

姑娘們這才看見我,紛紛向我奔了過來,欣喜道,“少主,您回來啦!奴婢們真是想念您!夏夏呢?怎麼沒有跟你一起回來?”“少主,我們在山上常聽您跟蒼王陛下的事情……姐妹們都羨慕得很呢。”“錦繡同心結,錦繡王妃,錦繡姻緣,多美啊!”她們七嘴八舌地說話,我抱著三斤,頻頻點頭,“我也想念你們,夏夏照管孩子,沒有辦法一起回來,山上的情況怎麼樣?”

“說出來,您都不相信呢,泰雅沒受什麼影響,那個神將軍太厲害,鬼獄之兵討不到一點便宜。”

正說話的時候,有一個姑娘眼尖地發現了站在我身後沉默不語的夜朝夕,“這是夜公子嗎?夜公子,好久都沒看見你了!”

她的話音一落,所有的姑娘都向夜朝夕圍了過去,我和在我懷裡昏昏欲睡的三斤,徹底被遺忘了。

此時,有一個人正從山上走下來,足底生風,寬袍佩劍。我發不出聲音,因為雪山上的積雪彷佛被一道藍光攪動,有了驚遠空的波瀾。三斤從我懷裡飛了出去,扭動著胖胖的身體,一下子撞在了他的肩頭上。我的腳像被灌了鉛,心中很想要飛奔過去,但忽然生了膽怯之意。

“去啊,愣在那裡幹什麼?”夜朝夕推了我一下,我還是扭捏地站著,不敢上前。

姜卓把三斤從肩頭抱了下來,伸手逗了逗它的喙,半開玩笑地說,“小傢伙,才多久沒見,就不認識我了嗎?”他的聲音跟無數次夢裡的一模一樣,彷彿有一個人在我懷中敲著小鼓,鼓聲驅動著我,終於拔腿奔了過去。

“我不是小傢伙,我是你的妻子!”一路上,我曾想了很多的理由,比如我要見娘,我是泰雅的一份子,我要見證李道的覆滅。但那些理由在見到他的時候,都只化成了一個。獨自在天朝,面對改革和弊病,我都沒有覺得時間過去了這麼久,這一刻的這個擁抱,讓我有了恍如一生的錯覺。時光的長短,在於與你共度的那個人是誰。這句話,我體會了。

他的眼中有淡淡的霧氣,矇住了深藍綺幻的色彩,他只動了動嘴角揚起一個笑容,很多話,不說我也已經知道。

上山的景物,歷久彌新。山道是被特意清理出來的,道路的兩旁堆擠著厚實的積雪,雪中夾滾著碎草葉。被大雪壓住的蒼松棵棵挺立,松葉隱露著格外幽深的綠。那是一種在其它的三個季節都見不到的生命的色彩。那也是一種經歷苦寒之後越發堅韌的品質。山間鳥兒婉轉清啼,像一首為大自然而譜寫的樂曲。仔細聽,會發現鳥聲彷彿來自視野所及的那個最高的地方。陽光籠著層輕紗,像女子嫻雅溫柔的笑顏,那座宮殿,是她緩緩睜開的眼。

我默默地牽著他的手,行在上山的路上,他的話也不多。倒是後面簇擁著夜朝夕的姑娘們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大概還是礙於姜卓也在場,分佈在山道兩旁的人家,並沒有像以往一樣蜂湧出來,表示對夜朝夕特別的喜愛,所以我們不用特意走小路,而是且行且看。

千層階之上,依舊是香梅學海,花瓣雨,是隻有雪之琉璃宮才有的風景。石板路上,提著籃子採梅花的侍女們紛紛扭頭向我們看來,於是,忽如一夜春風來,數朵芙蓉同時綻開。

雯姨與那年相比,並沒有多大的變化,她的手不停地摩挲著我的臉,似有萬千感慨,“阿寶也做娘了,怎麼沒有把小主帶回來?真想看看他的模樣。”

我撇了撇嘴,看向身邊的男人,“很壞,很胖,雯姨想知道模樣?看這位就可以了。”我把姜卓拉到雯姨的面前,雯姨連忙擺手,“可不敢可不敢,這可是蒼王那!阿寶,怎生得這麼粗魯無禮?”

姜卓摸了摸我的頭,不在意地笑了一下,“她一向這樣,不要緊。我這個王,在她面前,只是不堪一提的虛名。”

雯姨抹掉眼角的一滴淚,欣慰地看著我們倆,“真好。阿寶,真好。以為你錯過了,卻才是真的擁有了。”

我不想細想她話裡的意思,問道,“我娘呢?去哪裡了?”

姜卓替雯姨回答,“你娘去後山採藥,石頭陪著去了,一時半會兒回不來。我也要去和明皇商討用兵的事宜,你……是一起,還是先回房去休息?”

“我跟你一起去吧。”夜朝夕終於擺脫了層層的包圍,拍著袖子走上來,“這段時間,她一直忙著政事,這裡,就不要讓她太操心了吧。”

姜卓點頭,轉身剛要走,我牽住他的手,問道,“你……住哪裡?”

“住哪裡?”他疑惑地看了雯姨一眼,雯姨捂著嘴笑道,“傻孩子喲,你的丈夫當然是住在你的房間,不然是住在哪裡?”

我大驚,“我的房間?雯姨,你怎麼能讓他住我的房間!”真是糟糕,我小時候亂塗的畫,做的亂七八糟的女紅,還有玩的彈弓,玻璃珠可都在房間裡面,這一下,不是都被他看見了?我難為情地攥著衣衫,心中是說不出的懊惱。

雯姨不解地問,“阿寶,你這是怎麼了?你們在王宮的時候都住一起,怎麼回家來了,反而生分了?”

姜卓按著我的肩膀,低下頭問,“是啊,怎麼了?為什麼不能住你的房間?”

我踮起腳,貼在他耳邊說了一番,他頓時仰首大笑了起來,“夜朝夕啊夜朝夕,你這個徒兒啊……”

“這塊土豆,自小就頑劣不堪,走,我跟你說說她小時候為了讓我出醜,都做了什麼好事。”夜朝夕瞅我一眼,抬手讓姜卓先行,姜卓不顧眾目睽睽,低頭親了我一下,隨夜朝夕一起向前方走去。

我看著他們,依稀想起了那年夜朝夕離開泰雅時候的背影,清靈靈如一道滑過銀河的星光,星漢燦爛,日月佚行。泰雅之名,因為夜朝夕的三年,加了筆神祕的仙氣。而對於當初那個踏雪而來的少年,泰雅的故事,或許也是他生命裡的一首驪歌。

後山的入口,在花園的一隅。我泡了一壺茶,和雯姨坐在花園裡面賞雪品茗。雯姨說,等戰事過去,一定要到天朝看看我的茗昌,看看他會不會像小時候一樣,問她同樣的傻問題。

我抿嘴一笑,指著在腳邊跳來跳去的三斤,“他啊,跟三斤一樣,都是出類拔萃的胖。不過好歹五官是完全像爹,所以不難看。”

雯姨拍了一下我的手背,埋怨道,“蒼王那樣的姿容,怎麼就說是‘算不難看’?跟姑爺比,都是不差的。想當年姑爺第一次到泰雅的時候,威風凜凜,就像天將一樣,偏偏小姐那個時候還小,看不慣他意氣風發的模樣,居然一見面,就給了他一腳。”

我捂著嘴,驚道,“娘居然踢爹?爹沒生氣麼?”

“怎麼沒生氣?一邊喊著‘臭丫頭,你別跑’,一邊像個大孩子一樣滿山追小姐。可是喲,世上的事情就是這麼奇怪,越是剛開始互相看不順眼的,最後都是好姻緣。你跟蒼王,不也是這樣?”雯姨的笑容,有時光積澱下來的智慧,我紅著臉不反駁,倒是越發憧憬起爹和孃的故事。爹出征泰雅的時候,也才是個十幾歲的少年吧,娘那個時候多小?還是個小娃娃吧?看來,我的調皮搗蛋也是有遺傳的。

我們正說話間,入口那裡走出來兩個人。紛飛的花雨中,那兩個人影竟是出奇的和諧與一致,彷彿是同根而衍的雙藤。孃的臉上,有少女的調皮,“都跟你說那個不能採了,看吧。”石頭憨厚地笑,一身白袍,揹著竹筐,頭上落滿了雪白的花瓣。

“娘!”我本來不欲出口打斷他們的融洽,但看到娘時的那種依附感,讓我還是忍不住衝了過去。

娘有些愕然,但隨即也向我跑了過來,嘴裡不停喚著,“阿寶,我的阿寶!”

“娘!”我還像兒時一樣蹭了蹭她的懷抱,我們好像又分開了許久,其實仔細地算一算,我呆在她身邊的時間,只有五年。“我真的不是一個好女兒,以前我只知道自己,現在只知道丈夫和責任,這麼多年,從來沒有好好地陪伴過你……娘……這次我多住些時間,好好地陪陪你。”

娘用手指推了推我的鬢髮,笑著搖頭,“傻孩子,娘有很多人陪,不覺得孤單。你現在是別人的妻子,別人的娘,你有你的責任,不用掛念娘,只是阿寶……”娘忽然湊到我的耳邊,柔聲說,“只生一個孩子,真的不夠,你怎麼也要送一個給娘,給泰雅,繼承行醫救世的衣缽呀。”

我的臉一下子燒了起來,害羞地說,“這……這又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的。何況,他……他……”我本來想說姜卓不想要孩子了,可是話到嘴邊怎麼也說不出來,只能搖頭。

石頭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淺笑道,“放心,陛下的身體,很好,很好。”

“湛將軍!”我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轉身就逃離了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