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而今重來

而今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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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重來

而今重來

三分蘭竹七分梅,鬥合就、十分清絕。

我對著簡寧的拜貼暗自沉吟,有些猜不透他突然來訪的目的。

這位二十八歲的丞相看去溫雅,實則心思宛曲深沉。宮裡那位年輕的皇太后曾經落寞地慨嘆:“外表似水其裡如酒,剛硬處如九天飛瀑,不可轉折。遇到這樣的人,任誰都無法抵擋吧。”那個時候,景帝與簡寧鬧翻,離開皇宮已近兩年。

而簡寧一派平靜,處理政事從容周詳,除了約略有些消瘦外,半分看不出景帝的離去對他的影響。可就是這樣的人,竟生了個胡鬧任性、飛揚跳脫的兒子。

簡氏乃世代簪纓的門閥舊族,冠冕相承,風流相尚,何以到了這一代竟變得如此頑劣不堪?那頑童才六歲不到吧?居然能鬧到朝野上下談簡色變的程度……

有趣。

現在他來,與那頑童有關?一想到這個可能性,我突然起了興致,見見也好。

喊來管家,請簡相偏廳裡相見。

簡寧倒也爽快,三言兩語透露來意,請我任簡府西席。他誠懇地對我說:“國師見到非兒後,不答應也無妨。”

奇怪。

如果我猜得不錯,那頑童定然是簡寧縱容出來的結果;現在他改變主意又是為什麼?而且,昊昂朝中飽學之士不少,怎麼突然找到我?

簡寧繼續誠懇地說:“國師想必聽過關於非兒的不少傳聞。說來慚愧,我憐他生來沒有親孃,所以向來不忍多加責備。他雖胡鬧,其實只是個寂寞的孩子。我考慮多時,覺得國師或許可以從旁引導。國師不必有多少顧慮,我只求他識得幾個字,性子能稍稍穩定些。”

我微笑。

就為認得幾個字,所以來找我?這麼低的要求,朝中隨便抓個人,都能夠勝任吧?

可簡寧說得如此懇切,彷彿真的只有這麼點要求。那麼,他平靜安詳的神情背後,一閃而過的擔憂疑慮所為何來?

簡寧又說:“之所以想請國師,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非兒雖然從未識過字,也不喜歡親近書本,但一派天真純出自然。國師今年十八吧?這個年齡對非兒真正好,我不想找個迂腐刻板的拘束了非兒。”

我低頭喝茶。

難道我明於遠給簡寧的印象竟是天真活潑?

簡寧似乎在等我思考,靜坐在窗下不再說話,風姿清雅如煙雨遠山。我心底一動,對那頑童生了些好奇。簡寧的真正用意我想我已猜到了。不過,答應與否全在我,去看看又如何?

我坐在簡府前廳與簡寧閒談,簡寧略顯心不在焉,他十分隱晦地暗示自從宋言之婚禮後,“非兒……與以前有些不大相同”;而他旁邊的管家,神情裡流露出的分明是“大大不同”。

宋言之盛大的婚禮,事後被朝廷上下談了又談,不過,談論的不是宋言之,而是簡府頑童。

“唉,眼淚一大滴一大滴很快就溼了衫子,模樣又傷心又著急,仰著小臉裝著霸道樣懇求宋大將軍娶他……他如果那樣求我,只怕我無法硬起心腸。了不得,才六歲不到……”

幾乎無一例外,那些老於世故的傢伙說完就嘆息,最後一致陷入沉默。

有意思。

隨著廳外一聲“小公子,這邊——”,一個纖瘦的小孩走了進來。

我早就聽說他長得好,一見之下,還是暗吃一驚。倒不僅僅是為他罕見的容貌,更為他的這雙眼睛。他似乎事前已知道我的到來,因此,邁進前廳時,有些好奇的看了看我,雖然他立即轉了目光笑著朝簡寧走去,就像一個六歲的天真孩子,我卻從那一瞥裡看到了明顯大於他年齡的成熟與憂鬱。那顯然不是孩子該有的眼神,尤其是像他這種蠻橫任性無知的小孩;那眼神……悲傷而又文雅。

或者,這才是簡寧所暗示的“非兒……與以前有些不大相同”的真實意思?但簡寧對他說話的語氣笑容,好像這小孩天生就是如此。他俯下身子說:“非兒,來,見見明國師。”

結果,我再次吃驚了。

他應對自如,即使面對我的刻意為難,也能笑著從容答對。如果不是軟軟的清脆的聲音、不是小豆丁般的身高,我簡直要會懷疑他的真實身份與年齡。

不是說從未讀過書?這般吐屬溫文,即使是受過多年良好教育的也不過如此吧?

奇怪的是簡寧似乎也有些吃驚兼意外,難道他竟然不知道自家小孩的真實情況?還是……這小傢伙刻意隱瞞了什麼?

簡非,是吧?這事現在看來倒很有些趣味了。

我把玩著簡非遞過來的梅花,問他何以作此舉動;他的回答是“梅破知春近”,“學生無所有,只得聊贈一枝春了”。

說完,他笑嘻嘻看著我,第一次像個真正的狡黠的孩子,烏溜溜黑亮亮的眼睛裡還有沒藏好的不耐煩——我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幾乎是瞬間,我決定答應簡寧的要求。未來歲月裡,有這麼個有趣的小孩陪伴左右,應當是件值得期待的事。

正式授課那天,我問他想學什麼,結果他的答案又一次出乎我的意料:風花雪月。我看著他雪團般精緻的小臉,腦中閃過的念頭竟是:也好。如此清澈的容貌,不涉廟堂之術,對簡府可能是憾事,但於他本人,畫堂深處,燕飛人靜,流年光陰在書卷琴聲中徘徊,——這樣的生涯或許更合適他。

我磨好墨,順手寫下“風花雪月”,心中突生感慨。這樣安閒靜好的書齋生活我已疏遠很久了。自從十四歲置身朝堂至今,也不過四年,有時覺得好像已過了十年二十年。簡非的這間書房光線清潤,窗外十數竿竹子疏疏朗朗,一株老梅枝虯花清,身旁這小傢伙看似安靜卻暗藏狡黠——我或許可以在此重溫讀書時簡單恬淡的心境。

簡非微吸一口氣,盯著“風花雪月”,眼中光彩閃動、神情激動如遇故交;看來他不僅認得這四個字,而且深諳法書之道。嗯,這隨手寫成的四個字,我自己看著也比較滿意。見我看他,他立刻現出懵懂混沌的樣子——我心裡暗笑,——這自以為藏住了祕密的小糊塗蛋。

好吧,那我就裝不知道好了,這樣才更加有趣,不是麼?

我約略講了些練字的注意事項,囑他先從這四字寫起。果然,他無半分疑惑,轉身在屬於他的書桌上,研墨,鋪紙,試筆,動作自然流暢,只是臨到書寫,他似乎才想起什麼似的猶豫起來,悄悄看了看我,把筆快速換到右手,開始安靜地書寫。

我對著手中書卷微笑。

——小傻瓜。

研墨時用的是左手,鋪紙時是左手,試筆時是左手,臨到練字卻換了右手,他自己竟沒察覺?

令朝野談而色變的小魔星,不到半年變得性情溫和,舉止有禮;

一個從來沒有接觸過書本的小孩,卻談吐機智;面對紙墨筆硯如對舊交;墨研得細膩光澤有神彩;寫的字雖樸拙,卻端莊溫厚,如果換成左手,一定會更好吧?如今改換右手,是想刻意掩瞞什麼?就像他的眼神,悲傷憂鬱又安靜文雅——成熟的思想?這才是他想要隱藏的最大祕密?

如果說他完全成熟又不盡然。那天初見、面對我越來越難的問題,他眼裡流露出來的不耐煩與狡黠,分明才是孩子所獨有的——天真任性,甚至蠻橫。

這真透著古怪。

應該說他目前說話行事更像個小大人。真正孩子氣的、本性的一面,似乎由於某種不明的原因,處於了沉睡狀態,只有在特殊時候,才會甦醒過來、露出些端倪。猶如一隻安靜的、軟軟地蜷伏著的小貓,在被激怒的情況下,會伸出小小的帶著刺的爪子。

我喜歡逗他發火,看他渾身緊繃、小臉滿是戒備、晶瑩的雙眼圓睜,百般忍耐卻最終沒忍住,於是舉止不再斯文、眼神大膽直接、脫口而出的話魯莽冒失……接著他就會漲紅小臉,為自己的這種莫名其妙的變化,暗自吃驚、懊惱迷茫。於是他怒火消退,然後低頭悶坐,薄脣微抿,尖尖小小的下巴沮喪地深埋進雪白柔軟的狐裘裡——每每此時,我一邊暗感好笑,一邊忍不住想把他抱到膝頭哄到他開心為止。

……嗯,小孩子還是像小孩子才可愛。

我發現自己喜歡他本性流露的時候,不太喜歡他身上與他毫不相稱的憂鬱成熟與悲哀。我要他完全像個孩子般慢慢長大——這大約不是十分容易的事,不過沒關係,他才六歲,我們有的是時間。

這小傢伙極聰明與**。所以每當我再次試圖激怒他時,他會變得加倍地戒備,忍耐的時間也一次比一次長,不過最終,他還是會氣紅了小臉,露出完全孩子氣的一面——

這天清晨,我進書房時,九歲的他一人站在書桌前靜靜地出神,紙上是……一首詩?墨跡未乾,顯然才寫好。見到我,他遮掩不及,我取過來看,不得不承認,我又一次吃驚了。

這應當是左手寫成的。雖然他在我面前一直堅持右手練字,可我知道揹著人的時候,他左手練字的時間肯定更長,這從他握管處厚於右手的繭子可以看出。當然,他有時會悄悄地泡軟再磨平,會把左手練的字全部藏起來……原來寫得這麼好。

剛才,應當是窗外的鳥鳴聲觸動了他,所以才不假思索筆隨思轉,寫下這首詩的吧。

這行楷,拙中藏秀,平淡天真,與“晨雀藏庭樹,鳴聲相與聞。枝頭忽飛散,花落自紛紛”的內容十分契合。

這小詩,動靜對比之間,見生機見閒靜,更見若有若無的空寂。看來他的詩,與他的書法、古琴一樣,彷彿是與生俱來的能力。其實,真正的原因肯定藏在他心裡,沒關係,終有一天,他會主動告訴我的。當然,到那時,我說不定已尋出了答案。

我把這首詩放進袖袋,果然,他急了。小臉紅漲著,一把抓住我的衣袖,“老師”也不喊了,脫口而出一個“你”字……這個“你”字使他瞬間省悟過來,他極快地鬆開了手,慢慢又變回成熟冷靜模樣。

我心底有些遺憾,於是牽著他纖細的小手往外走。這一次,我倒要看看你能忍多久。

最近幾年,簡府裡出現了不少新鮮玩意兒,連帶著昊昂也獲益頗豐。朝野上下驚歎於簡寧的奇思妙想,簡寧卻一笑了之,對各種言論不置可否。在我看來,應當是簡寧關照了簡府中人,免得訊息外流。他之所以這麼做,自然與他心愛的“非兒”——我眼前這個常常出神的學生有關。

簡寧應當是全天下最疼愛孩子的父親,不肯有半分不利於他兒子的事發生——當然,如果是我,我也會這麼處理。試想想,這要是傳出去,何等驚世駭俗?世人又將用怎麼異樣的眼光看這小孩?

當然究竟是不是簡非所為,求證是很簡單的事。

我指著簡府僻靜處的一個取水裝置問他是什麼,結果,他脫口而出“唧筒”。幾乎是立刻,他對著我目瞪口呆,小模樣十分好玩。

我彈了幾滴水在他臉上,笑問他“這東西怎麼來的”,他回過神來,小臉上滿是懊惱,卻偏偏要裝出不經心的樣子回答 “學生確不知道。不過,這個應當哪兒都有吧。”

我笑著反問他“你覺得為師會對一個隨處可見的東西感興趣嗎?”

他晶亮溜圓的眼睛連眨了幾下,看來無法回答。我心中暗笑,繼續上前;他微耷拉著小腦袋跟在我身邊,顯然又出神了。

我漫不經心地問他“花落自紛紛——是你寫的吧。”,“是的”他再次脫口而出。

不過這一次,他大睜了雙眼,氣憤懊惱指責——終於完全徹底地變回了孩子——我剛想拍拍他以示安慰,身後傳來“非兒”的喊聲,他立刻見著救星般跑了過去,一把握住了簡寧的手,一邊以為我不會注意他,暗瞪了我一眼。

我含笑看著他——他來不及收回這大膽無禮的眼神,最後竟委屈起來,小小的脣角微微一扁,雙眼慢慢紅了,看看就要哭出來。陽光照在他烏黑柔軟的頭髮上,微風吹拂,絲絲潤澤光華柔亮。整個人就像春水河邊清鮮柔嫩的蘆葦——要不是簡寧在,我想自己定會哄到他重新笑起來為止,想必那過程也一定極之有趣。

也就是從這一天開始,他對我的種種激他動怒的行為,逐漸放棄了抵抗;身上悲傷憂鬱的味道漸漸淡去,他的眼神笑容越來越純真明朗;不發火時,他舉止優雅溫文直率,不過,他一定時常困惑於自己何以會變得越來越任性,越來越像個小孩,——其實,他本來就是個孩子,孩子的天性在慢慢的甦醒,——嗯,他對我越來越無禮了,將來肯定還會變得更加好玩的。

一天,這小傢伙大約因為一連背完兩本書,有些累的緣故,他揉了十數下眼睛,最後還是支撐不住趴在桌上睡著了。他穿著雪白的狐裘,聽不見呼吸,只見纖細的茸毛微微地顫,睡得十分香甜——簡寧進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情景。

簡寧微笑地看了很久,其神情之溫柔,估計太上皇見著了,會第一萬次地追悔當年讓簡寧娶妻的決定。其實我有時很替太上皇可惜,明明是十分冷峻威嚴果決的人,偏偏面對簡寧時錯著不斷,甚至還留下了一份足以威脅到當今皇上的詔書。

年輕的太后有一次將此事告訴了皇上,暗示皇上要藉故除了簡寧。皇上雖年少,卻比他父皇冷靜理智心思深沉,他靜靜地批閱著奏摺,面沉如水,不置一詞。

後來得知太后派人往簡府暗殺未成,皇上才對她說了一句:“簡非頑劣天下皆知,簡相大約想以此告訴我們他無意讓下一代再延續慕容氏與簡氏的那份盟約,朕也無意與此。母后可以放心了。”

那時,我還未曾任簡府西席;他們母子說話並不避我。六年前獲悉我收簡非為學生,皇上的反應是:“有國師教導也好,免得那小兒將來發展到不堪的境地,朕處理起來為難。”

皇太后的反應是焦慮,她對我說:“聽說那小孩五官還遠勝簡寧,如今國師又要親授他功課,將來……這如何是好?”

眾大臣的反應是同情,他們說:“雖說國師您無所不能,但那小孩亦非比尋常,長得明明比畫中人還好看,行事卻比小惡魔還厲害,再加上簡相又太縱容了些……唉。”

時間在簡府書齋中靜靜流過,小傢伙如今已十三歲。他長高了不少,神清骨秀,溫和優雅。不過,這是他留給外人的印象。在我這個老師面前,他就無禮得很了。像現在,我只不過才感慨了一下時光真快,七年就這麼過去了,他對著書本頭都不抬,還一副不耐煩的樣子:“你想說什麼就說吧,別兜圈子了。”

我指責他對老師半點不尊敬,不無失落地說:“再有幾天,為師生辰,你作為學生好歹應有所表示吧?”

果然,我只不過略換方式,他立即就上當了。他看著我目現溫和感謝之色,悠悠出神。

不過僅有感謝是不夠的,他對我似乎還沒到信任的程度。這幾年他憂鬱之色已很少見,但讀書練字的間隙,有時看著我,有時對著窗外的竹子,仍會出神,每當那時,某種深刻的思念與哀傷就會籠罩住他。

為誰?

……宋言之?應當不是。從他對宋言之送的那匹白馬的態度來看,完全是單純的喜愛,從未有過睹物思人的傷懷;七年來,他幾乎足不出戶,認得的人極其有限,誰能得到他全部的思念?而且據我看,他在想著某個人的時候,完全不像他,倒似另一人佔據了他的思想——

我曾試過幾回,趁他出神的時候輕聲喊他,他驚醒回頭,神情會有些不自在,似為自己的出神致歉。我沉默,儘可能溫柔地凝望他;每每這時,他雖與我對視,眼底卻全是懵懂、疑惑,連眨幾下眼睛後,會低下頭掃視全身,待發現沒有任何異常後,便認定我又在捉弄他,於是不解之色全消,惱怒之火大漲,接著小小脣角微扁,冷“哼”一聲,朝我翻個白眼,轉頭不理我了。

一開始我還以為自己眼神表達有誤。第二天,我去朝中,正好碰到個時常偷偷瞧我的傢伙,——結果,人家被我這麼一看,臉紅聲顫兩眼水光,只差沒軟倒在我身上。

哪像他。

完完全全的傻小子一個。

我對著書卷微笑。

所以,這思念是個謎,——沒關係,總有一天你會告訴我的;在此之前,我自己會努力找出答案。

這夜,為我的生日,他與簡寧一同來了。因為開始飄雪,他進來時罩著雪白鶴氅,僅露出精緻難描的小臉。廳裡的人不約而同坐直了,發直的還有目光。他自己一無所感,朝眾人如平輩友好相見,揖手微笑,態度溫文雍容,舉手投足,是難為言說的優雅。

我突然覺得今夜設一桌也嫌多。

他無意參加我們的談話,於是,我帶他到內院的書房。這間書房,從不曾會見過外客,是真正屬於我一人的。

“高梧古石,一幾一榻,牆上一張琴,窗外半尺雪。想不到我師書房如此清潔雅素,置身其間,令人神骨俱清。”他邊說邊解開鶴氅隨意搭在書榻上,在我的椅子上笑嘻嘻地坐下,自然輕鬆得就像回到自己的家。

我突然心神愉悅。

他接過管家陳安送來的茶具茶點,微笑道謝,言稱不必費心招待他,留他一人在此即可。

陳安向來不多話,這一次卻破例了。

“他……相府公子?”

我在薄雪中緩步徐行,他靜隨其後,半晌又說,“……真不像。”

我微笑。

難怪陳安會震驚,他應當見過簡非兩次。一次是那小傢伙五歲時,那頑童指使人冒充明府管家,去明月酒樓訂下千餘兩白銀的宴席,最後陳安領著上門要帳的酒樓老闆去簡府,去時還有些氣惱,回來後對我說的已變成:“想不到那樣的孩子竟……真可惜……”

另一次,宮牆外。我散值後準備回去,卻見轎子被扎得破燈籠似的,陳安立於一邊,神情頗為尷尬。

“……是簡府小公子……陳安原要制止,見他笑得開心,一時忘了,回過神時……就這樣了。”

我一笑登轎,簡寧懷著歉意過來邀我同行,我微笑拒絕:“令郎奇才,此轎日行招風,夜行見月,堪稱‘篩風漏月’。”

不料朝野竟誤信我的話,百官亦競相效仿,一時市朝之中,破敗之轎往來不絕,蔚為奇觀。簡寧數日後終於忍不住,在朝堂上要求滿朝文武停止這種有傷國體的荒唐行為,不過一慣的,對簡非之過隻字不提。

席上,我有些走神,因此宴會散得較早。出了偏廳發現天地皆白,雪仍在無聲下著。簡寧與我來到書房,發現他手裡拿著一本山水小品,依在椅背上睡著了。

室內溫暖如春,與外面的寒冽不可同日而語。簡寧想叫醒他,轉身卻拿鶴氅替他輕輕蓋上,對我說:“外面太冷,非兒向來體弱,如果方便,非兒今夜就暫歇國師府上……我還是與他一同回去吧……”

我知道簡寧擔心什麼,因此微笑不語;簡寧看著越來越厚的積雪,最後說了句“非兒……交給你了”,終於帶著遲疑回去了。

我在廊前站立良久,廣庭積素,四面悄無人聲,燭光紅映書窗,於漫天飛雪中傳遞出某種令人心動莫名的暖意,——我勻了勻呼吸,走進書房一看,不禁失笑。

這傻小子,竟然還在夢鄉。

我決定叫醒他,總不能在椅子上睡一宿吧?再說,我禮物還沒收到,一句祝福的話還沒聽到。

可能聽到了我的抱怨,他終於動了動,醒了。只見他沉酣的睡意猶在,手背揉著惺忪的雙眼,人已輕笑出聲。

不知何故,這十足孩子氣的笑容落入眼中,令我一震,剎那心裡起了微妙變化——我不希望世上再有第二人看到他這樣的笑容。

我正暗自沉吟,他已遞過來一隻梅花形盒子,並誠摯說道:“祝老師生辰快樂,年年有今朝。”我報之以微笑,接過它,摩挲著盒身鐫刻的“德為世重壽以人尊”字樣,——“學生無所有,聊贈一枝春”當年他說這話時的狡黠之色猶在眼前,轉瞬他已長成明淨少年。

我揭開盒蓋,裡面是梅花狀字模,梅花清氣沁人心脾。我坐看他微笑著把字模一一印上白紙,合成一首詩;又看他把字模打亂順序,重新印上,組成另一首詩,印完他笑嘻嘻看我,等我褒獎般。

我頓時明瞭這件賀禮背後的作用,可它現在並不重要。

看著慧黠靈動的他,我突然心懷大暢。喚人取來陳釀,置於竹爐之上。爐火微紅,酒香四溢,我滿斟了一杯給他,微笑道:“如此良宵,怎能無酒?”

他遲疑著沒接,我道:“我有不少佳釀,獨酌無趣,今天起你要學著飲酒。我會慢慢教你熟習各類酒性、鑑識酒器。以後每遇涼風好月,春宵雪夜,我們閒坐對飲……”

“恭敬不如從命,”他笑了,站起來斟杯酒,雙手遞過來:“祝我師壽共天長。”

我笑著接過一飲而盡,他也跟著傾杯,我剛要制止,他已一口喝完,人跟著嗆咳起來。

我笑拍他的背:“你這冒裡冒失的小傻瓜,不知道初次飲酒只宜淺嘗慢啜麼?”

他終於止了咳,慢慢坐正了,靜靜地看著我,我一怔。因為這目光中的辨認意味如此明顯,……如此不正常——居然醉了?

我端坐不動,也靜靜地注視著他。

不知是否因為燭光的緣故,他的眼中漸漸微芒閃爍,如有淚意。

我一震,試探性地低聲道:“簡非?”

他靜看我一眼,突然微笑低語:“兩隻狐狸……明於遠,……可惜你不是他……”

他雖在微笑,可是語聲悲傷、迷茫,我的心驀然一沉。

就在他剛才睡醒的瞬間,我發現自己對他的態度,已起了微妙變化。可轉眼就聽到他說我不是那人,——明知趁他醉哄他說話有些不妥,但是,放過這麼好的機會,不是我明於遠的作風。

“他是誰?”我輕聲問。

“我的老師。”

“老師?……誰?”

“……家明……家明……”這個名字被他念得纏綿悱惻,我卻心頭一鬆,再仔細看他,不由暗笑自己只顧著失望,以至這麼明顯都沒看出來。

“你不是簡非。你是誰?”我有些緊張,這是七年來我一直想搞清楚的問題。

“呵呵,什麼都瞞不了你……”

他盯著搖曳的燭火,笑意淺淡苦澀,雖然是簡非的容貌,簡非的聲音,卻不是那個令人心疼的、越來越有趣的傻小子。

現在雖然證實了多年的疑問,但我還是有些震驚。因為相信是一回事,親眼所見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這種“離魂、還魂”問題,前人早有探討,留有不少關於靈魂遠遊的記載。最離奇莫過《抱朴夜話》所記:

抱朴子病七日不省人事,醒來後自述於異地重生,名亦抱朴,並於彼地娶妻生子,年九十,無疾而終。抱朴子在文末寫道,“……醒來沉痾不藥而癒。彼邦九十載不過七日之夢。後按夢中所歷,親訪其地。故園雖在,然殘垣斷井,高草沒膝,已成狐兔之穴。後山亂樹之中,有墳塋一座,斷碑半埋土中,‘抱朴’二字依稀可辨。西風獨立,回首前塵往事,不知他鄉故鄉,不知夢中醒中。思之惘然。”

這幾年因為簡非身上種種難解之現象,我特別留意過前人關於“仙巫”“靈魂”的研究與記載,翻檢過所有能找到的關於這方面的奇聞異錄,對靈魂遠遊之說,逐漸相信了幾分。

記得某天我在簡非書房看《遊魂錄》,恰好簡寧進來,他當時臉色微變,問道:“國師何時對這個感起興趣來了?”

我有意試探,所以回道:“收簡非為徒之後。”

這次,簡寧神色如常,他走過來自我手中取過書去,約略翻了翻,隨意問道:“國師準備把這個講給非兒聽?”

我笑道:“未嘗不可。”

簡寧把書遞還給我,微笑道:“非兒向來體弱膽小,講這些……他可能會胡思亂想,夜裡不敢入睡。非兒尚年幼,所以性情有時難免忽陰忽晴,長大自會好的。”

說完,他起身離開,走到門口,又回頭笑道:“對了,我那兒也有一本《遊魂錄》,是程氏石印本的,與國師這本略有不同,你要有興趣,回頭我找來給你。”

我微笑:“簡相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懷疑的?”

簡寧深深看我一眼,這一眼看似溫和,實則充滿研判意味。我暗贊,這才是簡寧極少流露的一面吧。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本意,所以溫言說道:“非兒……自宋將軍那事之後,一夜醒來前事盡忘,還多了許多令人匪夷所思的知識……不過,就好像小孩子在外面玩得太野,回來後小臉髒得像花貓,雪白衫子也染上許多斑駁的顏色,但本質並沒有改變。我暗自留意過許久了,他不經意間的許多小動作、他偶爾惡作劇時,那既狡黠又天真的眼神、笑容,每每這時,我就知道非兒仍在……他只是記不得了。這幾年他在國師的引導下越來越開朗,總有一天他會記起一切……至於他多出來的那些知識,留著無甚害處,就不必去深究了。”

我笑道:“小花臉洗乾淨了,還是自家的孩子;雪白衫子染成花色,就算歪打正著,省了不少洗染工夫。簡相愛子,果真包容深沉,天下罕見,明某佩服。簡相放心,這個學生我很喜歡,那件花了的衫子,我一定想辦法把它重新變得雪白。”

簡寧微笑:“我果然沒挑錯人。國師費心了。”

現在,面對這個極難得的可獲知真相機會,我最想知道的是,他能否離開。我希望這個寄居者能夠回到他應當去的地方。

“離開?……老師應當有辦法……”不知是否是醉了的緣故,他的眼神在燭光下特別迷茫。

雖然明知此時的他不是真正的簡非,可我已不忍再繼續追問,於是轉移了話題:“你回到……家明那兒,簡非的記憶中會有你到過的痕跡嗎?”

“……關於家明的記憶,它是我的……一切……我要全部帶走……”

他的聲音逐漸低了下去,對著沉沉夜色微微一笑,自言自語道:“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我跟著默唸一遍,思及這位寄居者不可預測的未來,思及人生百年,良會舊遊終將星散,到最後只剩下風流人遠,傷心事多……一時百端紛集,我自斟了酒,舉杯要喝,突然自失一笑。

終將消逝又如何?難道為了這個終將消逝,就有理由無所作為?能夠在有生之年,因自己的努力,使國泰民安,存在就有了意義。俯仰古今,歷史之發展,文明之傳承,雖不是個人力量能達到的,卻是每一個個人共同作用的結果——我喝乾杯中酒,都是因為對面這個醉意朦朧的……

我啞然。

對面這位已坐在椅子上東倒西歪。

“不能這麼睡,要著涼的。醒醒——”我起身輕推他。

哪知他眉微皺,脣角一扁,模糊不清地抗議:“明於遠,別說話——”

我低笑出聲。

這才是簡非。

“笑什麼?!明狐狸……”他低聲嘟囔,小腦袋猛地向左晃去,這一晃倒晃得他睜開了眼睛,他掙扎著站起來,往書榻方向深深淺淺地走過去,“你怎麼……還不回去?我睡覺了……”

他高抬步子似乎準備上踏板,我暗道不好,忙喊道:“小心——”,他已“卟通”一聲倒在書榻上,疼應當不會太疼,但多半嚇著了,他手忙腳亂爬起來,坐在榻邊直髮蒙。

我哈哈大笑。

這個小傻瓜。

書榻才多高?哪會設踏板?他醉糊塗了,才以為是他臥房裡那張高高的架子床。

“明於遠!是你把我絆倒的對不對?!”他終於找到控訴的物件,只可惜睡意朦朧,兩眼迷糊,語聲糯軟,大大削弱了憤怒的力量。

我強忍住笑,拍拍他的背:“對對,是我。來,沒事了,現在可以睡覺了。”

他看看書榻,不肯躺下去,理由是腿疼,手疼,最後想了想,堅定地加了一句“渾身疼”。

他纖細的身子,脂玉般的肌膚,燈下看,似淡籠著一層柔和的粉粉的霧,彷彿一跤就能摔散——我一愣,莫不是真磕著碰著了?低頭輕輕翻卷起他的衣袖,他一顫,忙不疊地要抽回手臂。

“別動,很疼是不是?”

“不,很癢。”他小小尖尖的下巴微抬,十分得意。

我頓知上了這小混蛋的當。他指著我哈哈大笑,我一把將他推倒了,哪知他拼命掙扎,小爪子撥拉著要往外跑,看那驚慌失措的小模樣,好像我不是在替他蓋被子,而是要把他的頭按進水裡。

我強忍住笑,沉聲低喝:“睡!”

“不!不不不不不!”

天!我一把捂住他的嘴巴——這聲音要被人聽到了,我明於遠一世英名,毀於今朝。豈止聲音,你看他這樣子,滿臉慌張,髮絲散亂,衣領微敞——

呃?我忙鬆開手,站直了退開一步,淡淡道:“把外衣寬了,早些睡。”

他沒有聲音。

——終於安靜了,我鬆口氣。走到書桌前剔滅了燈,轉身開啟門出去。

“明於遠——”黑暗裡傳來軟軟的小心翼翼的喊聲,聽起來特別脆弱可憐。

不過,這一次我不會再上當,於是冷冷反問:“怎麼?難不成要我留下來陪……?”

“好。”

我頓感頭疼。

“自己睡。”

“……我爹爹呢?”

我恨不能一巴掌拍他小屁股上。

“這床不是我的……我剛才好像還被它摔了一跤……”

我發誓,以後不准他碰一滴酒。

“過來——”

他來得飛快,還抱著個軟枕。

我簡直哭笑不得,把它扔回書榻,拿起鶴氅替他披上。他傻里傻氣地朝我笑了笑,跟著我出門。還沒走幾步,就摔了。結果,他順勢打個滾,躺在雪地裡,最後滿意地下了結論:“很軟。”

我好氣又好笑,上前把他抱起來,幸好這一次他沒掙扎也沒說話,很快我的臥房就到了。

“自己脫衣服。”我把這磨人的小混蛋按坐在床頭,才轉過身,他就撲了過來,“不許走!”

我總得泡個澡吧?

“我也去!明於遠,我們一起去好不好?……”

“一起?!你以後要是喝醉了,是不是逮誰都要求一起去?!”

“醉?我沒醉……喂,你為什麼晃個不停?”

我!

算了算了,我轉身就走,哪知他笑嘻嘻跟上:“你先泡,我守在外面……”

我……我三下五除二,上前脫了他的外袍中衣,把僅穿雪白雲羅裡衣的他抱上床,往被子裡一塞,說道:“你先泡,我在外面守著。”

他連打兩個噴嚏,顫聲驚叫:“水太冷!……”

“泡泡就熱了。”

我迅速出了房間,實在忍不住哈哈大笑,笑著笑著,某種異樣的溫柔漫上心頭,我一怔,在盤旋飛舞的雪花中站了很久。

等我回來時,一室安靜。

睡了?

我說不上是慶幸還是失望,揭開被子,才躺下還沒來得及舒口氣,他就過來了,手腳冰涼,蜷在我身邊。我猛然記起他一向畏寒,忙側身環抱住他。他動了動,更緊地貼近我,還輕“噫”一聲,“檀香?”

什麼檀香?我還在想他話中意思,他已小狗般在我身上東聞西聞,最後埋在我頸窩處深深吸口氣,我渾身一顫,忙把他推開。

“不要!”他近乎蠻橫地抱住我的手臂,小腦袋還貼上來蹭了蹭,微笑著嘀咕道:“不錯……”

自然。

看你一臉的滿足,根本就像小狗抱了根肉骨頭。

我看著懷抱中的傻小子,綺思全消。

“簡非?”

“……唔。”

“檀香指什麼?”

“……狐狸。”

嗯,這還差不多。

我想起他剛才提及檀香時安心滿意的神情,不禁隱隱有幾分高興。

“……別的人都沒有味道吧?”

“爹爹有……我喜歡……你抱疼我了!”

我忙放鬆了力道,卻又忍不住輕敲了一下他的頭。傻小子什麼時候才長得大?……長大了,會不會只視我為老師?……

我一時分神,他突然變聰明瞭,稍稍挪離我的懷抱,“你剛才那麼用力,是嫌我……有味道麼?”

當然。

小傻瓜的味道。

我低笑,輕輕咬了咬他的耳朵。

“癢!……我要睡了……明於遠,生日快樂……”他口齒含糊,大約仍在醉中,所以心安理得地把我的左臂拖過去,頭在上面轉動幾下,大約嫌不太舒服,於是略起身拍了拍,又拍了拍,似乎要拍鬆軟了,好枕上去。

我深深微笑,拍拍他的背輕聲說:“睡吧。”

這一次他十分聽話,雙手軟軟地抱住我的右手臂,頭貼著我的頸窩,幾乎是眨眼間,就沉沉睡去。

我了無睡意,小壞蛋這會兒終於安靜了,團依在我的懷中,溫順柔軟得像只……小狐,雪白的小狐。我忍不住揪了揪他的耳朵,他不知嘟噥了句什麼,動了動,更深地依進我懷中,抱著我一隻手,睡得安安穩穩。我低笑,他應當是信任我的,甚至還有些依賴,不然哪會睡得如此踏實?

我滿意於這種認識,懷中傳來的溫暖,如一支柔軟的羽毛,輕輕拂過我的四肢百骸,一直拂進我的心底去。

他……會不會對每個人都這麼信任,尤其在醉酒之後?——這個念頭突然冒出,我下意識地緊了緊手臂。我想像他如現在這樣,依在某人懷中——這個畫面實在很糟糕。看來要告誡傻小子不準在外面喝酒……

很有必要。

近來,關於他容貌的議論逐漸多了起來,依我看,他會越長越好,——這不是關鍵,關鍵是他的性格,氣質、修養,學識,談吐……綜合起來的他,肯定會越來越光華奪目。到那時,他真正的美好會被很多人發現,尤其是……皇上。

如果傻小子能夠裝得像寄居者,成熟憂鬱文靜,皇上多半不會喜歡。我想像傻小子整日悲傷哀愁、深深思念他人……——我更不喜歡。

剛才那位寄居者說如果離開,會帶走他對家明的全部感情,這話的意思是可能會有些什麼遺留下來?嗯,沒關係,只要別讓簡非以為自己愛的是什麼家明即可。我不希望單純明淨的他,還不知道什麼是愛的時候,就先品嚐它的愁苦滋味。作為他的老師、引導者,我覺得未來最令人期待的莫過於,看傻小子一點一點地覺醒,面對情感不知所措的驚慌與害羞模樣,那將是極之有趣的。

長夜將盡,熹光已輕透窗櫺。我微微一笑,看來大雪已停,明天,會十分晴好。

自注:抱朴子,史上確有其人,但《抱朴夜話》,純屬個人杜撰,讀者姑妄讀之,不必當真。

呵呵,不知道為什麼,重來貼這文,感覺特別溫暖。想不到你們竟沒有忘記它。。某簡不知道說什麼好了。。來,一杯茶,暖暖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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