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太液芙蓉未央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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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太液芙蓉未央柳
次日一早,夜羲仍如往常般上朝聽政。然不多時,就傳來皇帝在朝堂上嘔血暈厥的訊息。
朝顏趕去時,未央宮已經亂作一團,夜羲發著極重的燒,不斷劇烈咳嗽著,整張臉都帶著不正常的潮紅,煞是駭人。御醫一番支支吾吾後,才道是皇上自幼體虛,加之常年鬱結於心,傷病纏身,如今急火攻心,才會猝然犯病。
姬氏的男子多有不足之症,先帝在位時就被咳喘之疾折磨多年,最後吐血而亡,而今夜羲竟也是這般症狀。董太后靜靜聽完御醫的呈報,忽而抬起頭將朝顏上上下下仔仔細細瞧了一番,問道:“昨夜皇帝是歇在椒房殿的?”
她怔了一下,然後點頭答是。
董太后讚許地頷首,語帶欣慰:“昨日雨下得大,你也吃苦了,你是個聰明的孩子。”說著又攜了她的手,別有深意地道,“你如今也大了,肚子便要爭氣些,皇帝膝下一直都沒有子嗣,你可萬不要讓哀家失望啊!”
朝顏頓時明白過來,董太后將她昨日為慕思筠求情,最後被罰跪淋雨,誤解作是為博皇帝憐惜的苦肉計,她一腔的話悶在腹中,只好低下頭緘默不語。
夜羲的病直到六月裡才漸漸好轉,從三月到六月,一直是朝顏日日在病榻前侍奉著。他長久服藥口中沒味,對膳食也就無甚胃口,朝顏便花心思向御醫討教藥膳的做法讓他能夠容易入口。她守在他病榻前唱歌,變著法兒說笑話討他開心,夜羲便極配合地微笑。
他私下待人溫和,並不擺出帝王的威儀。平日最喜歡做的事,就是擺弄先帝當年賜的一隻號角,那是先帝親征突厥從突厥大將手中繳獲的戰利品。他自幼身體不好,從未走出過皇城半步,給朝顏講起突厥的景緻與風土人情時卻頭頭是道,而她在旁邊用心地傾聽著。
彷彿還是四月裡,漠北與突厥戰事大捷的訊息傳回上京,他當時就從病榻上歡欣得跳了起來,周朝與突厥對峙十多年,年年送往突厥牛羊財帛無數用以平息戰事,此番頭一回打了勝仗,他赤著腳跳下榻,拿著那隻號角興致勃勃地縱身揮舞,高興得如一個孩子。
朝顏便站在一旁微笑地看著,陪著他開心,分享他的快樂。
那真是她嫁入宮後最快樂的日子。
五月的一天,朝顏剛從未央宮出來,迎面就遇上幾個妃嬪正聚在一處談笑,隱隱有“董太后壽辰、親王回京”幾字。
芳辰輕咳一聲,那幾人回頭見皇后正立在遠處,神色變得有些不自在。朝顏問:“你們剛剛在說什麼?”
一人笑道:“是臣妾們剛聽建章宮的人說的,今年董太后壽辰,會把王爺們都從封地召回京賀壽。”
按祖制,親王若分了封地,無機要大事,不得隨意回朝,否則視為謀逆之罪。董太后向來疑心極重,對手握重兵的王爺們更是不放心,每年派到各處封地監視藩王舉動的暗探更是不計其數。
如今正逢朝政黨爭局勢微妙之際,為何要以祝壽的名義召親王們回京?朝顏心中一直深藏的不安越發凝重,而比這更讓她忐忑的,卻是一個於記憶中早已遙遠至極的人。
初夏的天氣,說變就變。方才還晴空萬里,轉眼間就下起雨來,她立於廊下,瞧著簷角不斷滴落的雨簾,驀然想起從前的事情。
那一夜,彷彿也是這樣的天氣。他冒著大雨衝進她房裡,盯著她問:“阿嫣,他們說你要嫁到上京做皇后了,是嗎?”
她點頭:“明日一早便起程。”
他將她抱得更緊,孩子氣地說:“我不准他們搶走你!你嫁給別人,以後我就見不到你了!”
離別在即,她到底有些傷感,取了帕子替他擦去臉上的水跡:“你別再鬧了,我終究是楚家的女兒,如今大了,總是要回去的。天下無不散的筵席,畢竟,誰又能守著誰過一世呢?”
他雙目裡蒙著朦朧的水霧,只望定她,說不出話。她故作輕鬆地笑了笑,又安慰他:“你放心,將來我做了皇后,你若在這裡厭倦了,就來上京找我,我讓那個皇上封你做大將軍!”
少年只是直勾勾地瞧著她,眼神忽然變得很深沉:“阿嫣,我冷。”說完便往她懷裡鑽了鑽,她伸手輕輕拍著他的背。懷中的他一點一點湊到她脖頸間,陌生的酥癢傳來,她莫名恐懼,掙扎著就要推開他。卻只在瞬息之間,她的脣被人用力堵住了。
那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有人那樣吻她,怪異的感覺讓她驚駭得睜大了眼睛,卻怎麼也推不開他。
“你放開我!”她驚急之下,霍然伸出手用盡全力推開他,然後尖叫著跳開幾步遠。
他瞪大眼睛看著她,委屈如一個做錯事的孩子:“阿嫣……”
各地的藩王一行浩浩蕩蕩地抵達上京時,已是六月裡。
那日,朝顏按慣例去建章宮請安,甫進宮門,便聽見東暖閣裡有熟悉的談笑聲,心知當是老江夏王妃入宮問安了。她進殿向董太后叩了安,堂上坐著的一位中年貴婦已起身朝她行了大禮。
老江夏王去世後,老王妃的容貌較之當年憔悴衰老了許多,如今雖芳華不再,仍保養得當,貴氣逼人,言笑間自有一派雍容端雅。
三年前征戰病逝的江夏王乃穆宗第六子,當年在皇子奪嫡鬥爭中落敗,被貶到江夏封地直至終老。江夏王病逝之後,世子沖齡襲爵,而朝顏的母親,便是老江夏王的嫡親表妹。
再見到闊別數年的親人,朝顏神色一僵,卻又極快地微微一笑:“王妃免禮。”
堂上行完禮先落了座,董太后道:“皇帝都得尊你一聲六嬸,她不是皇后,你也不是臣子,今日權當一家親戚敘敘話,這皇法中也有血脈親情不是?”
此一言,幾人才再不拘束。老王妃早紅了眼圈,拉著朝顏的手,將她上上下下瞧了一番,眼中滿是心疼:“娘娘在我江夏王府長大,這才分開幾年,竟也長得如此好,這模樣身段,竟和當年的君青姐簡直像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可憐她命苦,沒能看著你長大成人……”說著,便用巾帕拭淚。朝顏的眉心微微蹙緊,神色複雜,卻也自顧自地說:“是啊,是我娘命苦,怨不得旁人。”
一番敘話,董太后與老王妃略聊了幾句,便問:“怎麼今日沒見到夜颯?哀家若沒記錯,他應也與皇后一般年紀了吧!”
話音甫落,只聽殿外傳來男女低低的調笑聲,小宮女紅著臉打了簾子進來稟道:“太后娘娘,江夏王到了!”
朝顏微一側首,就看到殿門口大步流星地走來的錦衣少年。他身量雖才剛長成,五官卻生得極好,長眉入鬢,鬢如刀裁,眼角微微上挑,眼睛秀長而明亮,是一種很凌厲的漂亮。烏髮以金冠豎起,衣袍式樣簡潔,並無過多裝飾,但仍藏不住舉手投足之間的皇族貴氣。這樣的人根本不需要珍寶的陪襯,他本身就是一抹奪目的光華,讓人無法忽視他的存在。
時隔四年,她還是一眼就能認出他。那時候與她一般身量的人,如今,竟已長得這般高大,很有男子氣概了。
夜颯腳步輕快地走近,恭恭敬敬地朝董太后磕了個頭,“侄兒給太后請安!”
董太后笑著朝夜颯招手:“多年不見,這孩子如今也是王爺了,快來讓嬸嬸好好瞧瞧!”
夜颯聽話上前,董太后拉著他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讚道:“果然生得好模樣。”
朝顏坐在側旁,有些出神,卻見夜颯飛快轉過臉來,她立刻對上一雙斜挑的炫惑長眸。此時,他正盯著她,一臉無邪地笑著,那笑容卻帶著一抹瞬息即逝的逼人戾氣與邪魅。
四年前那個雨夜稚嫩而蠻橫的吻,又如猛獸出籠般迅速從記憶裡跳出來,朝顏只覺得心跳得厲害,忙別開眼睛端正坐好。
董太后似極喜歡夜颯的模樣,拉著他的手看了又看,又道:“哀家倒險些忘了,夜颯和皇后打小就一起長大,去給你表姐見個禮吧!”
老王妃笑:“王爺生前待娘娘若親女,他們姐弟倆也打小就親近,當年娘娘出嫁前許過他,要封他做大將軍,他竟也信了,天天嚷著要來上京找表姐。”
長輩們說著他們兒時的趣事,言笑晏晏,夜颯風似的起身走到朝顏身旁,規規矩矩地作了個揖。朝顏只淡淡地別開臉:“免了。”
夜颯卻孩子氣般一把抓住她的手,也不顧著人多避嫌,比畫著嬉笑道:“幾年不見,表姐都沒有我長得高了!”
朝顏強自笑著,她下意識地掙脫,夜颯反倒笑著越攥越緊。藉著袖口的遮擋,殿裡其他人都未察覺出他二人的異樣,夜颯賴在她身旁,死死握著她的手不放,見她恨恨地瞪著自己,夜颯臉上的笑更是得意。
朝顏臉上笑著道:“幾年不見,還以為你如今大了,也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怎知還是如此胡亂攪鬧,快坐下來好好說話。”
夜颯被她掐得疼皺了眉,手這才鬆開,咬著牙笑道:“表姐又怎知我如今不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看著夜颯熟悉而又陌生的眉眼,她明白眼前這個人,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乖戾男孩兒。這時節,亦不是從前江夏王府那青梅竹馬的日子。
她長大了,他亦長大了。
她十六,他亦十六。
她比他早出生一日,一日之差,她便是姐姐,他是弟弟。
太掖池北隅種著幾株石榴花,時值盛夏,一樹繁花開得如火如荼。
朝顏從建章宮告退出來,卻聽見身後有人叫“阿嫣”。
阿嫣……阿嫣……宮裡人只會恭恭敬敬地稱她皇后娘娘,夜羲待她雖溫和,卻從不曾這般親近地喚她乳名。似乎,很久很久沒有人這樣喚過她了。朝顏折回身一瞧,便見夜颯已站在她身後,眼睛微微眯著,彷彿是在笑。
朝顏擺了擺手,隨侍宮人紛紛退了下去。
午後時辰,太掖池四下很安靜,再相對,恍如隔世。上一次這樣相對,彷彿還是那年秋日黃昏,父親派來接她回上京的車駕離開江夏王府時,他便是這樣站在人群裡一聲不吭地望著她。
“阿嫣現在對我好生分啊,剛剛在建章宮我有好多話想和你說,你都不理我,難道還在生我的氣嗎?”夜颯目中一片炙熱。
朝顏一笑:“傻瓜,我怎麼會同你生氣。”
他彷彿這才鬆了口氣,眉眼間漾開單純俊美的笑:“這幾年我好想你,天天都想,想得快要發瘋,阿嫣,難道你都沒有想過我嗎?”
朝顏臉上的笑漸漸隱了去:“你大了,別再說這些孩子氣的話。”
“是啊,長大了,咱們都長大了,連你也變了……變得更可憐了。”夜颯便也似自言自語地說。
朝顏臉色變了:“你胡說什麼,我怎麼會可憐?”
夜颯咬牙:“你本就是個可憐的人,沒有親人疼你,沒有人真正關心你。如今嫁給我那老氣橫秋的堂兄,他雖只是個傀儡,不也一樣不待見你!”他停了停,湊近她耳邊,語氣近乎帶了切齒的嫉恨,“別以為我不知道,他一個月不也只有兩晚上跟你睡一張床嗎?”
“姬夜颯,你放肆!”朝顏沉下臉來,這句話徹底觸到了她的痛處。
“難道你不知道我一向放肆的?”夜颯笑得張狂,更加逼近了她,“我來,不是故意想欺負你,你問問你自己,這幾年你在宮裡真的過得好嗎?”
她心中難安,下意識地往身後退去,她每退後一步,他就越逼近一分,直至她的後背抵上牆角,避無可避。他們的距離那樣近,她幾乎能從他墨色的眼瞳中看到自己,而那雙狹長瀲灩的眼睛此刻太深太深,近乎望不到裡頭究竟藏著怎樣的心思。
彷彿她的所有隱祕心事在那雙眼睛底下完全無所遁逃,半晌,她卻媚然笑起:“那也不關你的事,我自己心中有數!”
夜颯冷笑:“看吧,你心虛了。”
她又窘又怒,當下甩手欲一掌朝他臉上扇去,手腕卻在半空被他伸手死死攥住。
空寂無人的御花園裡,他們死死逼視著對方,誰都不肯讓步分毫。
夜颯捉住她的手,連聲質問:“小時候你就說過,這世上,只有我們才是最親密的,那時候你是全心全意地對我好,可如今為什麼你嫁了人,心就全部給了另一個男人,再裝不下我了?”
他仍是個孩子,懵懂無知。朝顏看在眼裡,終究道:“他是我的丈夫,我的心自然要全給了他。”這句話一說出,又覺得實在過分,於是道,“而你,永遠都是我最親的弟弟—”
夜颯一直盯著她的眼睛,聽到她最後一句不禁哧的一聲輕笑:“所以呢?現在只有他才值得你對他好,而我這幾年對你的思念在你眼裡很可笑,對嗎?”說完這一句,他轉身就走。
朝顏獨自站在那裡望著夜颯頭也不回地遠去,掌心慢慢撫上胸口,只覺得那顆心此刻似乎就要跳出來了。
夢裡,彷彿又是那個燥熱的午後,太掖池邊偏僻的牆角,開得近乎妖紅的滿樹繁花,少年的掌心火熱而有力,動作肆意而輕佻……這樣來勢洶洶的洶湧,陌生得教她害怕,她想掙扎,身體卻不能動彈分毫—朝顏從小腹間猛然的劇痛中驚醒,推開被衾,藉著窗外的月光往腿間一瞧,就見身下的被褥上不知何時已悄然浸染上一攤妖嬈刺紅的血跡。
原是月信來了。
外頭的天色彷彿還是半夜裡,她一身冷汗,抱膝坐在榻上長長地喘著氣,暗自慶幸剛剛僅僅是夢,可心底既是駭然,又是深深的厭棄。自那日過後,夜颯彷彿故意躲著她一般,再未在宮中出現過,幾日里老王妃入宮請安,夜颯也並未跟上。她已半個月未瞧見他了。
而今日,她竟做了這樣羞恥的夢。
下賤!朝顏惱憤地狠狠扇了自己一個耳光。
晌午的天氣分外炎熱,大殿裡卻陰涼空曠,除卻冰融之聲便是珠簾外幾個大臣呈稟政務的聲音。
自夜羲告病,朝政全由董氏掌控,每日三公九卿都會來未央宮呈報政事。外頭大臣的聲音仍在繼續,夜羲的眉頭卻漸漸蹙緊,似在極力隱忍著什麼情緒。
等到幾位老臣告退,他已鐵青著臉一把抓起手中的茶杯狠狠往地上摜去。瓷器碎裂之聲驚破滿殿的寧諧,侍立在外間的宮人也不敢進來瞧動靜,只迅速呼啦啦地跪了一地。
“混賬!”夜羲咬牙罵出聲,他平素待人和氣,甚少這般大動肝火,此時因在病中,臉色十分蒼白,“難道我大周的社稷就要毀在貪得無厭的外戚手上了嗎?”
朝顏默默陪在一旁,正欲試著開解他,夜羲卻騰地從榻上起身,赤足煩躁地在殿裡來回奔走:“外戚專權,民不聊生,這幫碩鼠還振振有詞,這是朕為君的悲哀,將來九泉之下,要朕如何去面對列祖列宗!”
他越說越激動,連氣息也亂了起來,朝顏忙上前輕聲道:“皇上,這兩天您太辛苦了,御醫也說您應該戒焦戒躁—”她的話還未說完就被他猛地揚手揮開,夜羲的聲音變得暴怒而狂躁:“朕還要這副病軀做什麼!任著這幫碩鼠榨取民脂民膏,朕卻什麼都做不成!還要這副病軀做什麼!”
朝顏被他突如其來的暴怒嚇住了:“臣妾……臣妾不過隨便說說,您最近時常大動肝火,這樣對身體不好……”
夜羲看著站在那兒不知所措的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的怒火似乎嚇住她了。只見她低頭站在那裡,大氣也不敢出,額前一縷碎髮卻調皮地垂了下來,他靜靜凝視她片刻,終於伸過手替她將髮絲捋開,欲言又止。
他的指尖修長,撫過肌膚時帶著溫熱的觸感,朝顏詫異地抬頭,兩人的目光便融在了一起。
“朝顏……”他柔聲喚著她的名字,欲言又止。
“皇上。”朝顏抬頭望著他。
夜羲遲疑了片刻,終於說道:“朕已經決定了,將去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有可能這件事一失手,就再無回頭之路。所以,在做這件事之前,有些話必須跟你說清楚—”
夜羲嘆了口氣,掌心覆上她的手背:“朕感激你為朕做的一切,你是個好女孩兒,嫁給朕做妻子,是朕辜負了你。可一顆心,只能裝得下一個人,朕的心,已經裝了筠兒,再不能分給第二個人,若有一天朕不在了,你要記得不可以傷心難過……”
朝顏耳邊一陣嗡嗡亂響,夜羲說了那麼多話,她卻只聽到那一句“朕的心,已經裝了筠兒,再不能分給第二個人”。
朝顏覺得彷彿有一件極緊要的東西猛地被人狠狠奪走了,本是慌亂茫然,卻在一瞬間冷靜下來。她迎視他的目光,倔犟地問:“為什麼?到底我哪裡比不上她?出身?容貌?還是待你的心意?”
到底她還是不甘心的。她只想知道,於慕思筠,自己到底是輸在什麼地方。
夜羲微微一笑:“筠兒的確不是最好的,可她是這世上最懂朕的人,於朕,彌足珍貴。”
咔的一聲,是她緊攥的掌心中指甲驀地斷了,指尖有溫熱的血湧出,斷甲之痛,十指連心。
可這時,她卻已經感覺不到疼。
桂花剛開時,便是董太后的壽辰,董太后素喜奢靡,今次亦不例外。親貴藩王、京師內外命婦齊聚一堂,慶賀太后生辰,宮中四處張燈結綵,繁華錦繡,好不喜慶。
朝顏在女眷人群中見到了繼母姜氏與小她一歲的異母妹妹朝歌,自她入宮,與家中之人見面便不過是節慶時宮中宴會遠遠見到一眼。姜氏似乎老了許多,厚厚的脂粉下是藏不住的淡淡細紋,眼底眉間仍有幾分當年教坊歌姬的嫵媚風情。因著父親的官階,她得封正一品誥命夫人,此番恭恭敬敬地領著女兒朝歌向太后與朝顏見禮。
董太后今日興致十分好,和顏悅色地命人賜了座,與姜氏寒暄幾句。朝顏陪坐在太后身側,微笑道:“都是一家人,二孃不必如此拘禮,一處坐著說話吧!”
姜氏堆著一臉笑,在旁邊陪坐下來。名義上的母女二人並肩坐著談笑風生,面上看來彷彿是真的母慈女孝,然而每個動作、每個眼神卻都是要把對方生吞活剝。
朝顏恨姜氏,一如姜氏恨她。
她一直清楚地記得小時候姜氏不經意間看她的眼神裡的陰狠與厭恨,還有那年馬車裡趁亂推她下馬車的手。這個女人,在父親面前最善逢迎邀寵,還間接害死了她的母親,教她如何不恨。
姜氏拉著朝顏的手,一臉陽奉陰違的恭維,朝顏臉上也是端莊的微笑,目光卻是冷的。身側的宮女大意撞翻了酒盞,朝顏驀然冷了面色,芳辰立刻會意,高聲斥道:“服侍娘娘這麼久了,手腳還這般蠢鈍,做奴才就要做好本分,可別學著那起子人,自以為飛上了枝頭,便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東西了!”
聞此言滿堂命婦、宮人們無不竊笑私語,姜氏臉上仍帶微笑,眼神裡卻似藏了細細的針,直逼向朝顏,又極快地舒緩開來。
一堂人說說笑笑時,外頭內侍高聲道:“皇上駕到!”
在座除了董太后,其餘人全都起身迎駕,夜羲只溫和地示意眾人,這才落了座。便見姜氏笑著對朝歌說道:“你和你姐姐幾年不見,去陪娘娘好好兒說說話吧!”
朝歌已經長大了,她與朝顏雖是親姐妹,卻生得像姜氏一些,杏眼菱脣,下巴尖細,身形瘦削,倒也楚楚可人。朝歌低頭行至近前,落落大方地施了一禮。“朝歌給皇上請安,給太后請安,給皇后娘娘請安,願皇上、太后、娘娘如意吉祥!”末了,偷偷抬起眼飛快打量了夜羲一眼。
夜羲轉過臉來微笑頷首,問道:“這是你家中的妹妹吧,從前倒很少聽你提過。”
朝顏淡淡一笑:“勞皇上記著,她不過是個孩子!”
姜氏卻道:“娘娘說笑了,她可不是孩子了,今年滿了十五就該尋人家了呢!”
“娘!”朝歌紅著臉打斷姜氏的話,羞惱地含嗔跺腳。
董太后見了笑道:“十五了啊,女兒家到了這個年紀,那可是時候尋戶好人家了!大將軍府的千金,定要尋個門當戶對的好兒郎。”
姜氏賠著笑道:“太后您可取笑她了,臣妾這女兒從小被寵壞了,心氣高得很,京城的皇孫公子她這個嫌、那個不喜歡的,可她哪能有她姐姐那樣的福氣呀!”
朝顏頓時明白過來,原是有人已經開始覬覦她所擁有的一切了。
午膳用畢,董太后便邀眾人一道去御花園賞花。朝顏獨自才轉過假山,便聽到遠處遙遙傳來女子輕快的歡笑聲,她停步駐足,就見遠處陽光下女人鬢間的赤金珠釵閃得有些耀眼,原是姜氏母女一路說說笑笑著朝這邊走來。
方才席上朝顏給姜氏使的尷尬猶在,遠遠瞧見朝顏,她們母女二人也是有些驚訝,自不著痕跡地走近。現下沒有外人在場,她們都不必再做戲。
朝顏仰起臉,揮退了隨侍才輕笑一聲道:“聽說上個月父親又納了位姨夫人,難怪二孃近來這般憔悴。”
姜氏一改人前的溫婉,沉沉地盯著她,眼角慢慢噙起一絲極深的譏諷,壓低聲音道:“你很得意是嗎?還真把如今這身份、榮耀都當成是你的了?”
“是啊,不是我的—”朝顏愉悅地笑起,“也更不是你的。”
姜氏也笑:“不是我的又怎樣呢?可惜啊,有人身份雖擺在那兒,卻不過是個空殼子,你啊,永遠都不可能是慕婕妤—”她停了停,湊近朝顏幾分,惡毒地問:“娘娘,夜夜獨守空房的滋味如何?活寡婦的日子不好過吧?”
朝顏恍若未聞:“你說得不錯,本宮的確不是慕婕妤,所以……她一輩子也只能是個婕妤,見了本宮,也只能恭恭敬敬地叩頭道一聲‘皇后娘娘’。”她轉過臉盯著姜氏,語氣驟然冷寒若霜,“也如你,一輩子洗不掉歌妓的出身,穿上這身誥命夫人的朝服,你也不過是個侍妾扶正的填房,在我母親的靈位前,你也得跪下去尊她一聲姐姐!”
姜氏臉上一陣青白,一旁的朝歌卻冷哼道:“怪不得父親總說姐姐你脾氣古怪,莫非在自己生母面前,姐姐你也是這般放誕無禮?”
“住口!”朝顏斜眼看她,“你算什麼東西,也配提本宮的母親!”
姜氏拉住女兒,揚眉看著朝顏:“你聽著,再是如何仇視我們母女,我也仍是你父親的正室夫人,只要你一天姓楚,這個世上你能叫孃的,也就只有我一個!再想著你死去的娘也是徒勞!”
啪的一聲,姜氏臉上捱了結結實實的一巴掌,這一巴掌力道十足,姜氏的臉立時腫了半邊。她看向滿面惱怒的朝顏,笑得越發尖刻:“怎麼?很生氣?可這世道就是這樣,為了往上爬什麼都要咬牙忍住,就如我當年要忍讓著你那短命的娘,好不容易啊,不過她終是死了!你不知道她死的時候,我心裡有多痛快!”
“賤婦!你還真以為本宮不敢辦你嗎?”朝顏到底年輕氣盛,禁不住姜氏的挑釁,揚手欲命人傳杖,卻聞身後有人疾喝:“住手!”
皇帝今日召大將軍楚仲宣入宮議政,後宮禁苑,外臣本不能出入,但楚仲宣乃當朝國丈,又是太后近臣,今日太后壽誕奉召入建章宮向皇太后問安,適才路過御花園,便看到朝顏出手掌摑姜氏的一幕。
朝顏側過臉,便見父親沉著臉正往這邊走來。
楚仲宣走至近前,看她的目光滿是複雜,終將心底的怒火壓了下去:“娘娘,你長大了,你娘若看到你現在的樣子,她會很失望。”
朝顏道:“那也是我娘命苦,當年遇上你這負心薄情之人,合著她在生時要受你欺辱,如今死了連我這個女兒都得受你們夫妻的氣不成?”
楚仲宣一語頓塞,自知理虧在先:“你娘如今人已經去了,要怪也是為父的錯,你又何必將罪過怪在她們母女身上?”
朝顏心中徹底冷了,氣極之下反倒笑起:“難得你還曉得虧欠我娘,你越是護著她們,我就越是要放肆,你讓我不要為難她,我今日就非要為難她。頂撞中宮皇后,哪條規矩也治得了她的罪!”
一番爭吵,本在御花園賞花的命婦們聽見動靜皆是好奇地圍了過來,便見皇后滿面怒容,欲命人傳杖行刑,誥命夫人姜氏捂著頰抽抽噎噎,好不委屈,國丈大人氣黃了臉,瞪著皇后半句話也說不出。
姜氏本紅著眼站在一旁,卻驀地哭出聲:“可憐我的朝曄,當年被人害死,如今連他娘也要受人欺負,我的朝曄啊……”
朝曄是朝歌的同胞弟弟,卻在五歲那年死於一場意外。他的死,是楚家一直以來不可說的忌諱。楚仲宣瞬間冷了面色,而朝顏整個人臉上霎時一片慘白,她慢慢往後退了幾步,再無與姜氏計較的心思,於是不顧一旁愕然驚詫的眾人,轉身拂袖而去。
深宮的紅牆高而幽深。隨著她的腳步一分分在視野裡後退,分明還是秋日,冷風灌入衣袖,卻是說不出的涼寒,往昔深埋的記憶轟然而至……母親去世那年,她每天都哭,她眼睜睜看著父親對姜氏百般寵愛,眼睜睜看著府中的下人見風使舵盡數去討好姜氏,而她,似乎已被人遺忘。她恨父親薄情,恨姜氏無恥,更恨姜氏的兒子與女兒,而那個乖巧聰慧的男孩兒,卻喜歡扯著她的衣袖叫她姐姐。可她討厭極了這樣的虛偽。
那日府中後花園裡,姐弟幾人私下比賽,誰先跑到終點搶到軍旗,就算誰贏。那時候,她還是那樣好強,什麼都要贏,不過是姐弟間的一次玩耍,她也不容許任何人超過自己。朝曄揮著小手跑在最前,她跟自己說,雖然他是弟弟,她也一定要贏他。
她藉機偷偷用胳膊狠狠地撞了他一下,便讓他不慎跌倒。就是那一跌,朝曄的後腦撞到了地上的石塊,他流了很多血,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最終還是沒了。
噩耗傳來,姜氏傷心欲絕,哭暈了過去,而父親當即就拔出了佩劍,若不是奶孃拼死攔著,她早已被父親一劍了結替朝曄償命了。
這些年來,她肩上一直揹負著一條人命,她依舊厭恨姜氏母女,卻唯獨對朝曄的死心存愧疚。哭過之後,心上的傷口往血肉裡埋得更加深刻,朝顏望著地上自己的影子,怔了許久。她知道,自己今生今世都擺不開這個影子了。
可又能怎樣呢?這一生還那樣長,路總還要走下去的,她不允許自己自怨自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