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第129章 大結局(下)

第129章 大結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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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大結局(下)

盛怒的君上撂翻了燭臺,燭油依著鏤絲紋路,一滴一滴淌下來。燈芯罩子被掀翻在地,上好的絲,嵌著銅絲輪廓,卻仍然輕薄,彷彿被風一吹,便要掀走了似的。

年歲日長,他便愈懂收斂脾氣。聖上已經鮮少會發怒了。

便是衛子夫,長侍君側,也是少見皇帝盛怒若此。

“皇后啊皇后,你做了何等的好事……”

皇帝已然很老,鬢間青白相雜的發彷彿突兀顯狀的龍鱗紋路,目色是嗔怒的,教人不敢覷近。老態雖顯,難掩藏的帝王氣質卻使他看起來仍是倨傲的,並且年輕。

那是衛子夫第一次看見老去的皇帝發這麼大的火。怒極時,他幾乎連站都站不穩,他伸出一隻枯槁的手,指向她——

衛子夫瞧的心驚,眼前皇帝伸出的手,直如一根被蒸乾水分的枯枝。皺縮的皮附著這根枯樹枝,有那麼一瞬,她花了眼,竟覺這是一條攀附龍鱗的龍的臂膀。

皇帝的眼睛裡,灼熱著龍的怒焰。

她頓了頓:“陛、陛下……”

多年以前舞姬的眼淚還能打動少年天子的心,那今時,一切都成妄想啦,皇帝,有更年輕的美人痛泣哀陳,君王,只為年輕美貌的女人動情。

她知椒房殿的時代早已成過眼煙雲。

皇帝努了努嘴角,聲音喑啞如撕裂的帛,在殿宇中徘徊直上:

“皇后,你太教朕失望!那是朕的弗陵、朕的兒!你做巫蠱人偶,竟魘咒朕的骨肉!朕不想多年恩愛,多年護助,得來的竟是你滿門心思的算計!朕……好生傷心!”

“臣妾……”衛子夫低下頭,欲說未說,她有冤,但心慌心虛亦是真。這麼個情狀下,人便容易糊塗,人糊塗了就容易做壞了事兒。

“你從前風光無兩,皆是朕給的,皇后,朕只當你與她們是不同的,昔年,你那般美豔動人,又溫婉乖順,朕瞧你可憐又可愛,賜你椒房殿,恩寵無度。如今……朕當真是後悔了,公主府上舞姬無數,朕當年若隨意封一個,莫說比你好,與你比肩便是不難。你……何德何能,教朕寵愛?”

皇帝說的沒錯,她一向是溫婉乖順的,但不知為何,此一時聞皇帝這般說,她怒極攻心,反拼了這“淑德賢惠”的名號不要,亦與皇帝頂了回去——

“臣妾令陛下失望了!陛下說的對,臣妾心如蛇蠍,做壞的事兒擰都擰不過來,早前兒陳後與陛下有隙,便是臣妾插了一槓子,這陛下早便知道!如今呢……有人要害據兒,要從臣妾心口上剜臣妾的肉!臣妾難不成還是坐以待斃?”

“你是承認了——從椒房殿搜出的巫蠱作弄之術所用器具,皆是你的?是你魘咒弗陵?”

皇帝穩穩,強抑心中的怒火。

衛子夫仰脖,從前溫順的眉色裡竟掩著半分倨傲,她笑——“臣妾魘咒劉弗陵又如何?只准妾的孩兒蒙冤受辱,不準趙婕妤的兒子受半分兒委屈麼?妾的諸邑、陽石、衛長公主都死啦!被陛下、她們的父皇殺死啦!妾的椒房殿流過了多少眼淚,陛下可知道?據兒成了他父皇眼底的一根刺兒,可憐據兒,忠君孝謹,最後竟要落得怎樣的下場?——陛下不要他、陛下的江山不要他!”

她的聲音愈發的嘶啞,衛子夫人已癲狂,此刻半點兒不顧君前的禮儀,全似一個瘋婦,她幾乎在撕扯自己的頭髮,碎髮散下,額前青筋畢露,風華全失。畢竟陛下都這般老了,她早不年輕,太子劉據都已為人祖,她這曾祖母,韶華早盡,亦無動人之色了。

她向君上失儀喊道:“您為人君為人父,就是這樣待據兒的?陛下,您冤據兒行巫蠱之術虧欠聖躬,妾便坐實了這罪名!沒錯兒,皇子弗陵,妾築其母巫蠱人偶藏於榻下,命胡巫每日魘咒,妾見不得這嬰孩降生!陛下有了鉤弋夫人腹中骨肉,便忘了臣妾的據兒!妾偏不讓陛下遂願!……可笑其母鉤弋夫人,為冤臣妾行巫蠱術,派細作潛入椒房殿,將巫蠱人偶扔於榻下,行‘栽贓’之名!可笑、可悲!”

皇帝氣血上湧,惱怒不能自已,因說:“朕瞧你是發了瘋了!滿口胡言!”

她仰天大笑,一雙眼睛空洞失色,半點兒無神采:“臣妾沒瘋!臣妾清醒的很!如今我有甚麼話是不敢講的?臣妾妄想陛下能饒過我?三位公主已經去了,若然據兒再有差池,妾生無可戀!……如今又有甚麼是不能坦言的?陛下,臣妾會教您後悔!臣妾會殺掉您最重視珍愛之人!”

她發了瘋,口不擇言,這當時,竟似被迷混了心子,皇帝怒極,本能反手賞了她一巴掌!皇帝年輕時極愛騎射逐獵,因此練得一副好身板子,便上了年紀,氣力仍很大,方才憤怒已極,甩衛子夫這一巴掌自是使上了狠勁兒。她被打懵了,身兒一搖,這才驚惶醒怔過來,略頓一霎,見皇帝直挺挺立她身前,更是嚇煞了!

直泣道:“陛下恕罪!臣妾心瞎了!適才口不擇言……”

“你滾!朕不想再看見你!”

因是掃尾便欲走,卻忽地似想到了什麼,停住腳步又道:“你別拿瞎話來威脅朕,朕若怕一個婦人,豈不教滿朝臣工笑話?!朕看,你也該挪騰挪騰位置了,這椒房殿——配不上‘賢良淑德’的衛皇后!你方才口不擇言——說甚麼?要殺朕最重視珍愛之人?朕不妨再對你說句真心話,——朕心底兒那位最重視珍愛之人,早沉了荷花塘子!憑你要將她千刀萬剮,你試試?!”

陛下襬駕。這茫茫然的殿宇之中,只剩了她一個人。儀不同後製,這她早該知道。在皇帝眼裡,他的皇后,早就死了。

她慘慘然笑——

陛下,您早晚,會後悔的。

長門宮。萬歲沉痛。

她躺在那裡。就似很多年前,另一個人臥病榻的模樣。

帝王連悲傷都是沉靜寂寞的,他並不流淚,只抱著她,看著她容顏消瘦,逐漸、逐漸地為寒暑不制的時光吸透……

“是朕不好,阿沅,是朕不好……那一晚朕不該任性,執意叫你陪著出宮。……讓你受了寒,染上了病,阿沅,是朕不好。”

皇帝明顯在哽咽。卻又強剋制著,以致聲音失了準兒。

她緩緩抬起手,輕輕地……觸到了皇帝眉下:“徹兒——”很柔的聲音,彷彿隔著千重帳幕,遙遙傳遞來:“你也老啦——”

她深撫他額前的皺紋,那裡,藏著大漢江山思量無計的歲月。朝朝暮暮,皆是陛下的憔悴與忍顧。

“嬌嬌——”他忽然吐出這一個名字,哽咽:“你肖似她。這巍巍漢宮,朕心事與誰訴?旁人不懂,不懂呀。阿沅,你可憐可憐朕,你若走了,往後朕還能與誰說說心事?朕……連個能說說話兒的人也沒有呀。”

可憐帝王——

天下最可憐之人,莫過帝王。高者畏寒。

她伸出的手遲遲不下,目色是深濃的,瞳仁裡似落盡桃花,她留給帝王最後的印記是那般美好。一個深眸,一彎笑意不滅的弧度……

“阿沅,你這時看,竟有點兒像嬌嬌。”

阿沅笑了。像小時候那般。

“妾與阿姐都是老太后的血脈,陛下,您也一樣。”她一彎眉笑的散開來,新綠上枝梢。梢尖兒都凝著歡喜。

長門宮的宮監媵婦永遠記得柳枝新綠的那一日,皇帝踉踉蹌蹌跌撞出宮門來是何等頹喪的模樣。

他一張臉像被逼幹了水分似的,頹頹似一截枯槁的樹皮。

眾宮監欲上前攙扶,被皇帝伸手擋開。

他起勢的手弧度極緩,及與肩齊平時,只剩了伸出的兩根指頭,做了個噤聲阻擋的手勢。

“翁主——病歿。”

眾皆訝然。

皇帝緩抬腳步,又輕輕動了動指:“厚葬——”

再抬頭時,已看不見帝王瞳仁裡的光色。他閉上了眼,陌上新爆的綠意盎然在晨光間,可憐皇帝,張目不見。

又走了一個。

又走了。都不要朕了。

把朕一個人孤零零地丟在這兒。

徵和年,天下大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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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長久都在做同一個夢。夢見了她,卻看不清臉。是博浪沙的風,將朕的眼睛吹的愈來愈模糊。

博浪沙的冷風,吹的朕滿臉皺紋。

朕想,她一定也思念朕。夢裡小人作興,拿大釘扎朕,這巫蠱詭術當真是充盈宮闈,她竟推開朕,為朕擋去。朕真怕她受傷,她打小兒身子骨弱。

朕想喊她,張了張嘴,卻出不了聲兒。

朕有些著急,不喊她,她怎麼知朕掛念她呢?她一定不知朕思慕她、想念她!否則,多少年來為何避朕不見呢?

噯,嬌嬌,你又生小孩兒脾性啦。

朕愛你。朕愛你呀。

讓朕瞧一瞧你。咱們多少年沒見過啦。

讓朕瞧一瞧。

還在生朕的氣兒?這巫蠱真可怕,他們要害朕,想著法兒拆散咱們!

朕被鏡子裡的自己嚇到啦。為何朕的嬌嬌還是這般年輕貌美,朕卻老成了這副模樣?朕都不敢看自己……

朕這樣老了!

他們都要害朕。普天之下,皆是朕的王土,朕卻不知該信任誰。

這高位兒坐著硌人吶,總有一天,這天下都是他的,朕的據兒為何這般性急?連一刻都等不了!

朕不會讓他得逞,亦不能!

傻據兒,你瞧瞧你父皇,老成了怎般模樣?你卻那麼性急,這燙手的活兒非要攬自個兒頭上,多沉吶!父皇給你兜著你卻不肯,大漢江山——多大的擔子吶!父皇能揣一時,就為你揣一時。

你卻一刻也等不及了,弒君奪位,行巫蠱之術咒殺朕!多辜負朕多年苦心孤詣栽培!

嬌嬌,還是你最好。朕好想念你。

他們都在算計朕。

——算計朕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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徵和二年秋七月,按道侯韓說與使者江充掘木人始發東宮,構陷太子據。太子奔告其母,皇后衛氏恐惶,因與太子議,議決謀殺江充。

江充再參東宮,言太子欲謀反,帝大怒。

適時,太子據號令百官,言說:陛下困居甘泉宮,漢室恐生變,故擁兵勤王,實盡人子之責。

反相暗生。皇帝拿捏不住,怨毒長子不孝不仁,故行御駕自甘泉宮出,幸建章宮。又布詔,徵調三輔軍命歸丞相統轄,與太子軍對峙於長安城內。

他的長安,此時攪成了一鍋渾水。再想見那一年的上元燈色,亦是奢夢。皇帝於建章宮坐罵太子不孝,若親軍再受抵抗,當誅東宮!

遠在椒房的衛皇后聞聽陛下此言,嚇懵怔過去,藥食臥榻下,闔宮人盡心伺候,方才醒轉來。

因說:“本宮想見一人。”

貼身婢子婉心道:“娘娘莫擾,將養才好。此時陛下不在宮中……”

衛子夫聞聽此言,臉上竟牽掛笑意,道:“你怎知本宮要見陛下?本宮沒這麼蠢。陛下若再幸椒房殿,便是本宮撒手西歸之時……”她面色極蒼白,雖是笑著,卻教人直覺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恐怖之感,她眼窩深陷,那淚水蓄了盈眶,再積不住了,便這麼淌下來,直滾落至繡錦絲被面兒上。

又笑又哭,當真教人瘮惶。

那婉心數幾月來伺候,卻是見慣衛皇后這副模樣的。故此不作大異。只哭道:“娘娘且慢言,保重身子才好,有甚麼事兒,您起了榻再說。”

“若起不了呢?”她含淚而笑:“有甚麼大事兒呢……本宮只是想見一人,你傳話便好。”

婉心摸不著頭腦,這當時,能見誰呢?卻聽衛子夫緩道:“只怕那人也想見我呢,煩你跑一趟,去吧——就說,椒房殿琢磨著給她騰了地兒啦,教她先來,本宮等著。”

這麼一說,再不靈透的人也能懂,漢宮有誰能抬這樣的面兒呢?當是鉤弋宮那位了。

鉤弋夫人來時,披了一身秋霜,她面色並無漣漪波瀾,彷彿對外間的事兒全不明瞭,太子阻絕城內,皇帝坐鎮建章宮,父子相抗,滿長安城皆傳得沸沸揚揚,她卻充耳不聞。

衛子夫自榻上歪起身子:“來啦?”竟像招呼一位故舊老友,口氣裡聽不出半分怨懟。

她也滿不驚訝,徑直走上前去:“本宮來啦,本宮知娘娘掛心念著,便來啦。”

“我坐不起來了……”衛子夫道。

“無妨,便這麼說說話兒罷。”

“你高興麼?”衛子夫忽然問。

“娘娘是指……?”

趙婕妤緩緩笑著,從容不迫地看著病榻上的皇后。

衛子夫躲開她的目光,道:“漢宮父子相戧,你看著開心麼?”是嗆人的話,卻再不敢用嗆人的語調。

昔年豔冠後宮的衛皇后,到底也老了。連氣勢也頹了七分。

趙婕妤諷道:“您這麼個樣子,還怎麼為太子爭位?皇后不起榻麼?不起來,怎麼——掐死臣妾?”

她狠咳了兩聲,一雙眼睛終於從無意轉為怒視,她看著年輕的鉤弋夫人,緩聲道:“本宮當年——竟與你一般美貌……”便不說話了,流轉的年華在她額上已刻下太豐盛的“饋贈”,一道一道,從容攀沿的皺紋是整座漢宮所有女人的噩夢!

色衰,愛弛。陛下對她的“愛”,已松泛的幾乎要動搖了她兒子的儲君之位!甚而……是性命!陛下要取據兒的性命!

鉤弋夫人添火加柴的本事頗高,一嫋一嫋握著姿態走向衛子夫,笑吟吟不露聲色,只嘆:“本宮方才走來,聽聞太子軍已至長樂宮西門外,——娘娘,這會兒當是臣妾問您,您心裡高興麼?太子這架勢,想是要奉您為長樂宮之尊呀!”

明是諷意,衛子夫一撇臉,道:“時至今日,本宮的兒子仍是太子,陛下萬年之後,本宮奉長樂,豈不是正理兒?”

鉤弋夫人抿嘴輕笑,“嗤”了一聲:“目下的景況,您還敢說這樣的話,半點兒不怕麼?咱們陛下,莫說居紫宮正位萬年,便是萬萬年,亦是能夠的!您這麼口不擇言,豈不咒陛下?”

衛子夫一憷,只覺渾身的血液都冷了一瞬,此時言天下易主自是不應當,傳出去,可真要將太子的最後一條活路堵死了呀!

因說:“本宮不是這個意思。本宮叫你來,只是想問問你,——你有事兒還未向本宮挑明,本宮一直好奇……本宮究竟哪兒得罪了你,教你這般恨毒了本宮?”

鉤弋夫人垂下眼睫,不緊不慢道:“另有一事臣妾要問問您。臣妾那些事兒……不急。您早晚會知道。”

“本宮偏愛早知道。”她一撇臉,深惡鉤弋夫人那般的眉眼,便覷都不願覷她了。

“長門……”

衛子夫一怔,忽地抬起頭來看她。盯住她,就像盯瞧個怪物似的。

“怎麼,皇后娘娘怕啦?”鉤弋夫人璀然一笑:“我以為時至今日……皇后娘娘既敢勾同太子謀反,便早無甚可怕啦!原來娘娘心裡裝著事兒,臣妾面前穩的很,背地裡不知鼓搗了多少見不得人的事!”

她瞧著衛子夫的目色一點一點兒沉下去,心中暗自歡喜——這女人,今兒總算穩當當戳著她痛處啦!

因又說:“娘娘萬請放心,長門發生的事兒,陛下不會知道,只要您不說,臣妾也不說,那便能瞞天過海啦!您——您急甚麼?您在怕?那當初做這事兒的時候,怎不想想後果?若是陛下知道,阿沅翁主並非病歿,娘娘猜,盛怒的陛下會不會遷責於娘娘、太子?娘娘好賴榮華富貴享受過啦,這麼一大把年紀,鬢上皆是白髮,從此恩寵再不復,也怪可憐——可是太子呢,太子正值盛年,原先兒,這皇位穩穩當當該是太子的,可如今呢,您這麼一攪和,太子這輩子翻身無望啦!您——悔不悔?”

她只覺這是一個極好玩的遊戲,看著衛子夫面色一寸一寸灰下去,看著她眼底的恐懼一瞬比一瞬濃厚,便極高興啦!

“長門的事兒——你都知道?”衛子夫驚恐一問。

“您能瞞天過海麼,皇后娘娘?也怪阿沅翁主太單純,接連向陛下求情,求他放過娘娘的據兒,可她換回了甚麼?——換回了您的恩將仇報!”鉤弋一步一步逼近,冷聲道:“阿沅翁主與我的確私下有交——那都是有緣故的,娘娘這麼耐不住?便這麼恨她?陛下是疼她,但與寵愛宮妃的情愫全然不同!陛下即便捧個金屋給她住,她竇沅也動不了咱們永巷姊妹的半分半毫!便這麼,您還恨她呢。”

衛子夫嗽了幾聲,她此刻大抵風霜入骨,康健不再啦,便這麼縮著,皮包骨兒似的,這模樣,當真縮成了瘦人幹。但瞳仁裡不斷放大的卻是鉤弋夫人那張年輕美豔的臉——

一點兒一點兒,向她逼近。

她打了個哆嗦。

那女人卻在向她笑:“怎麼,皇后娘娘有點冷啦?臣妾給您打窗子——”說著,便踱步至窗前,踮了腳,輕輕將綃帳拂上。回頭又笑著看她:“娘娘——你說,陛下若是知道真相啦,該怎麼對付您呢?阿沅翁主可憐呀,陛下也可憐——臣妾聽說,翁主那頭快過去時,陛下握著她的手,眼淚汪汪的,只說:‘求你可憐可憐朕,不要走,打今兒起,朕可連個能說說話兒的人都沒有了!’——娘娘,您何時體諒過陛下?臣妾是真真兒心疼陛下,這也便是臣妾盛寵不衰的原因吧,您說呢?”

硝煙正瀰漫,兩個女人的對峙遠比長安城內劍影刀光更嚇人,更何況,這兩個女人還是漢宮中穩穩走到最後的女主,一眉一目中,皆生戾氣。這麼對峙的場景,像一副走子不定的棋局,無輸無贏。

但很快,棋局走勢便有了鮮明的分別。

鉤弋夫人明顯棋高一著。

她再輕搖搖走回椒房殿時,衛子夫心裡一咯噔,皇后人老啦,心性兒也蠢鈍許多,但不會不明白,鉤弋夫人適才便是去走探情勢的,想來她帶回了太子的訊息。

果不其然,鉤弋夫人生媚一笑,穩道:“娘娘,太子大軍快攻入宮門啦,您且高樂吧,椒房殿算得什麼?——入主長樂宮,才是您往後的好升道。”

“你不必這般夾槍帶棒——”

衛子夫的聲音在抖,目下陛下退居建章宮,臨陣指揮,太子劉據擁重兵,險攻入漢宮,明是太子佔了優勢,但……陛下是誰?宮中之人,無人再比她衛子夫更瞭解皇帝啦!皇帝戎馬半生,志在千里,曾率親軍放馬祁連山外,匈奴聞之惶惶!如今,只不過對付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兒,皇帝何懼之有?若無十足的把握,又怎會將太子軍放入護城河內?

“五天啦——”

鉤弋夫人面上掛著不清不淡的笑容,彷彿在與榻上這位面色蒼白、半絲兒不帶血色的中宮之主閒聊家常:“太子大軍已入長樂宮西門足有五日,臣妾掐著指頭指待著吶!太子若再進一步,陛下必不容他於世!皇后娘娘,您的太子可真寒了陛下的心吶!事到如今,臣妾不怕再與您挑明真相——”她的笑容開始變得詭譎莫辯,仍是明豔動人的美貌,卻教人瞧著直打顫……

衛子夫張了張嘴,終是沒發聲兒。

渾濁的老淚,從她深陷的眼窩裡爬出來。

她躺在榻上,憶及昔年呼風喚雨的景況,不想今朝落得如此淒涼——

“生男無喜,生女無怒,獨不見衛子夫……霸天下!”

她輕輕哼唱,淒涼的聲音穿透了稀薄的月色,像黑夜中鬼魅泣號……

“皇后娘娘,有一事兒臣妾必與您攤呈開來,臣妾不愛背後使絆子,當然,對付您那些個彎彎繞繞的腸子,不使絆子臣妾活不過您呀!”她緩敘,再平靜道:“這江充……他是臣妾的人!臣妾思量著,是該告訴您啦。”

衛子夫像是突然被人揪著頭髮狠扯,生生從榻上敖起身子,這麼一愣坐起!她的面色極難看,眼皮耷拉著,幾乎要蓋住半旋兒杏目,果然是不經看啦,皇后老得成了這副模樣兒!

“你——你——”她抬手,惡狠狠地指著鉤弋夫人:“你不怕遭天打雷劈!本宮的據兒,到底何處妨害了你?!”

衛子夫喘著粗氣,方才還微微耷拉的眼皮兒猛地抬起,一雙眼睛裡露著凶光,彷彿一瞬就要將眼前那女人生吞活剝了!

“本宮該想到——”她顫抖著聲音,似在自嘲,語氣卻分明那麼悲涼:“若不是有人從中作梗,陛下與太子,怎會鬧至今日這地步?”便狠指鉤弋:“是你!原來都是你!你這禍害——”

鉤弋夫人不慌不忙,走至榻前,輕輕託了手出去,再緩緩遞過,碰了碰皇后蒼老的、攀滿年華痕跡的手,面上是溫溫軟軟的模樣,忽一瞬,便露了凶光,狠一掰扯,皇后便一聲嗷叫,再看鉤弋時,那女人眼睛裡滲著慍怒,嘴角卻輕輕勾起——

“臣妾是禍害?皇后娘娘,您這麼指摘臣妾,臣妾可真當不起!”她一頓,又道:“若不是皇后娘娘這個禍害——臣妾怎會落得如此境地!拜皇后娘娘所賜,臣妾打小兒家破人亡、顛沛流離,捱得是行乞討命的日子,臣妾不比娘娘——椒房殿養尊處優,若要有個事兒,打發狗腿子便成!該殺殺,該剮剮,不教您沾半絲兒血,是麼?臣妾呢,有甚麼可傍身的?不若娘娘勢大,臣妾若要活,只得自個兒親自動手!”

衛子夫瞪足了一雙驚恐的眼睛,繃著最後一絲勁兒,指手向她:“你——你到底是甚麼人?”

鉤弋夫人冷一哼,略沉道:“皇后娘娘,您到底害苦了多少人家呀!怎麼,臣妾這攀扯的一樁小案子,您都忘啦?臣妾提點提點您,那一年,陛下沉痛,因宮內丟了個人——臣妾的娘,便是在那一年死的,拜您所賜。”

衛子夫目光呆滯,似陷入了沉冗的往事中。

鉤弋夫人諷道:“娘娘虧心事做得多啦,一時怕想不起,臣妾再點一點,來助娘娘記事兒。——那年,宮裡丟的那個人,陛下深寵,賜桂宮為居,愛之不能,封‘遠瑾’,其宮室瑾瑜不絕,宮人羨之。”她一嘆:“您——想起來了麼?”

衛子夫的瞳仁驀地睜大:“是——是她——”

“可憐吶,後來那美貌無雙的奇女子,給沉了荷花塘子——陛下想必是念懷她的,就譬如阿沅翁主,她死啦,卻仍然教陛下朝朝暮暮地思念。陛下貪戀舊人,皇后娘娘,您在陛下眼裡,卻連個‘舊人’也不是。”

遠外晦色天幕下,太子大軍**,與皇帝親軍鏖戰正酣。

她卻在這裡講一個故事,一個多年前的故事。

聲色平波,橫無漣漪。

她的聲音是年輕的,透著一股子的鮮嫩——

“我本姓趙,蒙陛下聖寵,封‘婕妤’,初入宮時,宮人皆稱‘趙婕妤’,這‘鉤弋夫人’是個諢稱兒,我並不喜歡。臣妾姓趙,臣妾的生父自然也姓趙。父親年輕時,與漢宮有一段際緣,時年他當值羽林衛,為陛下隨扈親軍。他的表姐,也便是臣妾的母親,當時也在漢宮當差,做著最最壞的差事兒,服侍長門裡早被陛下忘記的冷宮娘娘——陳皇后都喝不上熱羹湯,臣妾的母親,便只能喝西北風啦。”

“那時日子多苦呀,臣妾生父生母雖都當值宮中,但羽林衛哪能對掖庭的宮女兒起心子呢?好賴那算是陛下的女人呀!臣妾母親那樣跌位兒的身份,自不配仰視陛下分毫。但若不計陛下聲威,與宮中衛士私/通,必難逃掖庭禮法加責!……便這麼熬著,熬了多少年呀,難為陳皇后體恤,待終於有了機會,將臣妾的娘放出了宮去,臣妾的爹和娘,這才守得雲開見月明,多不容易!娘在宮外生養我,我們一家三口過了好幾年好日子,娘時常說,若不是得陳皇后恩德,咱們哪會有這樣的好日子過?陳皇后對咱們家的恩情,那是一生也不能忘的!”

“再後來,宮裡生變,娘得知陳皇后有難,執意要回,那一年,我們落腳長安城內,娘睹物生悲,與我說了好多好多的話。那時,宮中已無陳皇后啦,唯得聖寵的,是桂宮新拔擢的一位妃子,號‘遠瑾夫人’,娘在宮裡有耳目,自然曉得是怎麼回事。況那時又牽扯了另一個人……劉榮殿下流落宮外,娘要與他接頭,很容易。他們計量著,便將桂宮遠瑾夫人偷運出宮,荷花塘下的那道密道,也是劉榮殿下告知孃的。娘與爹駕馬車守在密道通入宮外的那一頭,將陳皇后接了出來。我與陳皇后打面兒見過一回,她可真美——皇后娘娘,她可比您美上百倍呀!”

便忍不住嘲諷,齜著牙嗆衛皇后呢。衛子夫面似死灰,彷彿再也迴轉不過來啦,一雙眼睛瞪得賊大,卻瞧也不瞧她。

鉤弋夫人含笑緩淡的聲音隔著綃紗帳子又傳來——

“皇后娘娘,您想起來了麼?您再老,忘性兒再大,臣妾這麼一指撥,您也不該充懵裝糊塗啦,總是能想起來的!”

因又說:

“接出陳皇后,娘與故主只是小聚,很快就分撥而過,陳皇后被劉榮殿下接走啦,他們去過他們的好日子啦!我們一家,也揹走長安,去過我們的好日子。……皇后娘娘,您椒房殿住著,聖眷深隆,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與咱們平頭百姓計較甚麼呢?您為什麼——不肯放過我們?”

那一夜,椒房殿走了水,滿掖庭的宮人疾走不已,撲水救火,嘈嘈惶惶,好不熱鬧呀。而皇帝的禁臠之城,便更熱鬧。

丞相劉屈氂領兵與太子軍戰於城中,血透長安。皇帝居建章宮,遙目望視他的長安,正怔忡,忽一憷,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落了一滴淚,略沉吟:“朕的長安,成了這副模樣。”

當值內監正欲勸,卻聽皇帝矮下頭來,似在自言自語:“朕的上元燈節,再不是朕的了。”

再覷皇帝,王霸天下的帝君,老淚縱橫。

那雙手冷了。餘溫一絲一絲地從她身體裡剝離開來,就像諸邑……離開時的樣子。眼角圈回的淚霧中,是陽石,還有衛長的模樣……

小衛長,小陽石,多可愛呀。一瞬前仍在椒房殿長廊外蹣跚學步,再一瞬,便都大啦,老啦,……被她們的父皇親手推上了斷頭臺。

衛長、陽石、諸邑死的時候,她也是這樣……這樣的冷。

那種感覺又回來了。閉上眼睛,據兒仍是年輕的樣子,伏拜鳳闕階前,向她頌稱。祝她椒房殿千秋百世,長樂無極。

東宮反,是她最後捏下的主意。太子仁厚,若無推助,必不能下狠心。她不是……要讓她的兒子反他父皇的江山,她只想保住她的孩兒。

保住唯一的據兒。

溫吞薄息的溫度在從她身體裡剝離。一點一滴。就像衛長、陽石、諸邑公主離開時的感覺,她要失去啦,失去她的骨血與肉,失去她在這世上唯一的牽念與冀望……

據兒啊……據兒……

你……

走水的椒房殿嘶吐烈焰,游龍的火舌直要將漢宮吞覆,她在成片的烈焰裡看見了此生最令人惶懼的表情,莫辨是誰,只是扭曲的,走了相的,隨著火龍翻覆。

然後,覆過了她的頭頂。

是趙婕妤的聲音。

那個女人已經離開了。但她的聲音卻像魘咒一般迴盪在椒房殿廊宇下,明明那麼生嫩清脆,好聽的很,卻教人怕。

她在說話。

她在說——

“皇后娘娘,您當年為什麼不肯放過臣妾的娘?若臣妾孃親安泰康健,妾自然當居宮外奉養,憑這一生,再無機會入得漢宮。您便不會遇見我,妾平白不會與這宮室添亂!娘娘的兒子,還當是太子!可您……為何要派人殺了我娘?”

“她活著,與您有半分關係麼?那一年,我們車馬接得陳後出逃,原打算一騎南下,去過太平日子,再沒惦想過漢宮啦。……可娘娘為何不肯放過我娘?”

原來那一年,桂宮遠瑾夫人事發,衛皇后居未央,隱知沉塘一事另有內情,乃派人暗查,悉知早有車馬伏於宮外,接陳後絕塵離去。少數年後,再訪再察,便究得宮女子楚姜,因沿跡尋探,衛氏怕生變,故派人誅楚姜。

那時鉤弋夫人已記事,是個滿好的小女孩兒啦,她不知高牆深簷下的漢宮與她們這般平頭百姓的生活有何糾葛,為何死的是她母親,害苦的是她這麼個伶仃的孩兒?

“自妾記事,究母親難因,便想著,總有一日,要回漢宮探一探,謁從前故主,代母親感銘‘舊恩’,皇后娘娘,您對臣妾一家的恩德,臣妾永生難忘!”

她的笑開始失音,貌美的鉤弋在火光裡脫了形,幻成了一個模糊的影兒……

她走的時候,扯撂了帷帳。

漢宮,劍影刀光。

畏懼難安的椒房,沒有等來平安的訊息。

衛子夫被人攙扶著從地上爬起時,中宮寂火滅了大半,遍地狼藉。

她驚尤未定,見宮女子謁地抹淚,抓了便問:“太子怎樣?”

太子怎樣——

椒房都快成了一堆瓦礫,太子的東宮焉得保全?

那是坐鎮建章宮的皇帝,不久撂下的口諭:宣皇后衛氏入上林苑,謁建章,守朕問話。

她驚懼。再一問,方知君上龍顏大怒,牽罪誅“賊”不力的大臣,而那“反賊”太子,此刻正領殘兵潰逃。

不知今生還有無命祚歸漢宮?

天即亮時,衛子夫洗漱畢,冷冷坐在椒房殿正宮妝臺前,憑誰說話,她連眼角都不抬一下。

“時辰到啦——”

皇后終於張口說話,震醒了守在一旁服侍的貼身宮女子婉心。

就像很多年前那個倦怠慵懶的午後,守中宮午歇起榻,婉心這樣盡心服侍。

“娘娘,咱們……該走啦?”她小心問。

陛下在尋人呢,該走了。

“嗯……”衛子夫動了動,發出了一個模糊不清的喉間音。

該走啦。

椒房殿的風水順過了頭。

一年又一年,守將多少代皇后從豆蔻之年走向遲暮,譬如陳後,長門流轉的風吹皺了一池傷心綠,那個女人早已隨著陳氏外戚一同沉靡,閉上眼,才發現,那襲撩眼的紅氅,竟早開成了雪地裡的一枝紅蓮。

衛子夫居椒房,最後一次望了眼薄雪初透的漢室長安,望穿秋水的等待等不回君王惻隱之心,卻等來了萬般不堪受的噩耗。

太子據行跡至湖縣,被蹤及,乃自縊身亡。

她伏跪出,淚漣漣謁拜今上之尊位。她的陛下,她的皇帝,遣來了宗正劉長樂、執金吾劉敢,乃欲收其皇后璽綬。

……罷其未央。

原是多年前的陳後,亦有這般波折。原是……這漢宮的女人,個個皆是一樣的命路。

新敗的花融進了雪泥裡。

漢室未央,一任千秋。

作者有話要說:差不多有一年時間了。也算誠意之至。

我知道我速度慢,但我一直都在,一直不敢忘了你們。

最近很煩,好像還要動個小手術,不順,太不順,但好在在可能要動手術前完結了,不會再教你們等。

對不起久等的各位。

我終於還是寫完了。

不管怎樣,烏龜的作者坑品還是好的,願意收藏作者的親,請不要怕,我寫文從不會坑的。

正文完。看看會不會再磨個番外。。應該……不會了吧?

山水有相逢呀親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