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武帝(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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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武帝(16)
太子劉據便低頭。這多許年的溫養,使他的身材微微發胖,滿殿明燭耀映下,青琉地面落映著一個略顯佝僂的身影……
這就是她的據兒,她那一向溫文待人的據兒。多少年來勤勤懇懇、兢兢業業操持政務,熬的比陛下更顯老!如今卻要落得怎樣的下場?!
衛子夫漣漣的淚光裡,早已不年輕的太子緩緩抬起頭——她看見了據兒的神情,略有一絲落寞,目光與她相觸時,太子彷彿想說些什麼,微一滯,卻還是生生嚥下。
她驚惶。彷彿流走的歲月在那一刻全數化作刀光,嘯叫著向她的據兒砸去……就在模糊的淚霧中,鳳闕階下蹣跚學步的據兒,一瞬長成了眼前微胖佝僂的太子。
歲月連天家都不肯放過。
可憐據兒……鬢上早已有可數的白髮,他老的比他的父皇還要快。
“據兒,你……也老啦!”她委身扶他,老淚縱橫。太子劉據深覷他的母后,只覺流轉的光陰再不會回來,歲月蝕剝了他母后美麗的容顏,經年陡轉,漢宮的秋色在平湖風光中逐漸洇透,一年又一年,牆垣宮壁,暮如沉鍾。
“母后……”太子沉聲,便垂下眼瞼,在那一刻,他沉穩的面龐恍似他的父親。愈來愈像。微胖的太子,與清瘦的帝王,卻不知為何,在某一瞬有了合穩的重疊。
那樣,像。
“母后,天要變色了。”
太子已過中年,沉穩敦厚,喑啞的嗓音裡卻透著一絲疲憊。
後來的故事,是血染長安透。
衛子夫從來不知道她的後半生會走至這樣的結局,當年“獨不見衛子夫霸天下”的傳奇竟成了一出笑話。
秋風最緊時,她見過平陽。
那時的平陽,早已是她的弟婦。衛青身居高位,陛下封大將軍、大司馬、長平烈侯,平陽委身下嫁,亦不算太委屈她。
彼年彼時,與當年光景,竟無一個樣兒了。
多少年前,她為平陽公主府上歌姬,身沒奴籍,顯門達戶從不正眼相與。平陽養著她。家宴盛歡時,她於舞姬婀娜的遠影下望過平陽。公主居高,流眄溢彩,恁是這麼一瞥,貴氣無度。
她跪在殿下,與百數的舞姬一般,參拜平陽公主。
“殿下千歲永泰!”
——她從前這麼稱呼平陽。她的祝禱卑微而恭誠。那時平陽在她眼裡,是如何高不可攀,平陽是千尊公主,那位“萬年無極”的親姊,而她,屈屈舞姬,命似草芥。
即便過了那麼多年,她入主椒房殿,權掌中宮,面對平陽,仍是本能的畏懼謙卑。
她退了一步,向迎面而過的平陽勉強笑了笑——
“阿姊……”
她這樣喚平陽。
平陽也微笑著,卻用一種極為奇怪的眼神打量她。
她一愣,這才驚惶地發現,她的稱謂這般尷尬。——“阿姊……”從前只有一人會這樣稱呼平陽。
她退後一步:
“公主,您……還好麼?”
平陽道:“不好,萬分的不好。”
她更驚,大禍臨頭的是椒房殿,是東宮,與皇帝的親姊有甚關係?她衛氏一門若受屈,平陽頂多會因衛青的緣故受點牽連。但她畢竟是天子嫡親的皇姊,誰能拿平陽怎樣?皇帝念舊,便是因著往日情分,亦不會教平陽難堪。
平陽因嘆一口氣,像是自語:“據兒是我親侄,他若不好了,我又豈會好?”她的聲音拖的極緩、極長,像是沒力道似的,卻教人聽了渾身一震。
衛子夫受不住了,差些兒便老淚縱橫,因急詢:“皇阿姊便攤一句話兒罷,天子那頭……據兒可是不好啦?”
平陽側轉過臉去,她鬢下亦有微霜,淡淡的幾綹,融進了髮色裡。畢竟天子都這般老啦,她年長天子些許,鬢下秋霜點染,寒暑易節,流光更負她。她微微挑了挑發,略促狹地笑:“是據兒做壞了事……”眉色便更深:“子夫,欠下的賬,總要還的。”她緩淡地笑起來,略略帶著一絲無奈:“我並未負欠任何人,這賬,竟也要我還。據兒也是我的心頭肉,打小兒看著他長大,他不好了,我又怎會好。尖刀子剜心似的……”
衛子夫便不說話。她知道,平陽刻意紮在她心頭的刺兒,她是拔不掉了。長公主也有利索的嘴牙,畢竟是宮裡深混過的女人麼,一口唾沫和著一根倒刺兒。
是啊,平陽是在說她自作自受呢。
“那麼……”她絞著素絹,眼淚從睫下滾落,當真是惶急的,那雙蒼老的眼睛,再不顯當年靈動:“阿姊,您……據兒他……他還有法兒做……做太子麼?”
平陽濛濛的瞳仁裡浮現一絲驚訝:“太子?陛下廢他是應當!你不問據兒能否保命,竟還想著儲君之位?”
她急了,緊咬著脣,便不吭聲。
好半晌,才道:“畢竟……畢竟他是皇長子……”
“沒用的,”平陽道,“不管據兒是否蒙冤……他拿巫蠱人偶魘咒陛下!陛下吞不下這口氣……天家權勢勾鬥,竟將父子君恩都扔進了明爐裡,火一掀,便燒個精精光!子夫,你還不明白麼,陛下甚麼都有了,陛下自承天祚以來,飽食無憂富貴榮華,甚麼都有了,他唯唯一個怕的,便是傷心!傷心吶!打小兒捧在手心裡疼的皇長子,竟要害他!”
衛子夫囁了囁,剛想說話,卻見平陽放空了目光,自說:“噯,這火果真燒過來了呢。”衛子夫不解,因循著平陽的目光看去,只見遠天之外,一片溫吞的火燒雲襲籠罩頂,像是燃旺了天火似的,在宮室穹宇之上,明堂堂地晃著。
是紅光,大片的紅光,罩在遠處一座宮殿之上。
“是好兆頭呢。”平陽自語道。
“子夫,你怕的不是操戈城外,你怕的,是這個。”平陽抬了抬下巴,便指向那片紅光。衛子夫一憷,鎖眉向婉心問:“紅光所布處,是何方?”
平陽插口道:“天子降生,乃當此吉兆。……該生了吧?”
“不作數的,姐姐甭慌,”明到了這個時候,她還能穩穩當當立那兒,這許多年掌職中宮的資歷,不算白混了,因說,“累史籍所載,遍紅光所覆,此吉兆當託天子降生。據兒出生時,雖無紅光祥雲,但有真龍入夢,亦為大吉。阿姊莫為據兒太擔心,皇位誰屬,怕是連陛下都做不得主。”
“你這是甚麼意思?”平陽瞳仁裡略有驚駭,宮人眼中溫婉敦厚的衛皇后,驀地竟說出這番夾生狠話來,自是十分教人詫異。
那片紅光所覆之處,是誰的宮室,自不必說了。數來鉤弋夫人,亦是臨盆的時候了。
平陽拂了拂袖:“我累了,問候了陛下便出宮回府,不擾皇后相送。”因是幾步而走,繁複拖沓的長裙委地,多少年來,日暮春秋,漢宮的美人們華服香襲,一縷一縷,拖散著掠過青琉地……
年華薄息,美人遲暮。
衛皇后快步追上,因傷心道:“姐姐莫惱了臣妾,子夫斷無冒犯之意,先前說的那番話,亦是半夾渾的,‘皇位誰屬,並非陛下能做得主’——故有此言,乃因想及當年惠帝……”
“子夫想學呂后?”
“子夫不敢,”她委下眼色,愈發的溫軟,“當年高祖皇帝欲廢太子盈,呂皇后於鳳闕階下長跪,請來佐弼之臣,高祖乃長嘆,太子盈羽翼已豐,不得廢!子夫欲效呂后,求陛下饒得據兒!此一法,屬無奈之舉,子夫僅此誠懇,絕不會做出教陛下難過的事兒……”
平陽深嘆:“你便瞧著辦罷。事已至此,是……難吶!我再去求求另一人——東宮若動,天下必大亂,於陛下、於大漢百數年基業,皆無益!”
“便全託阿姊啦!”
她恭恭敬敬拜下。
平陽並未阻攔皇后不合禮儀的拜行之舉,她知道,此刻衛子夫心緒全亂,身為一個母親,若再不為太子做點什麼,一旦東宮有異,衛皇后將悔盡平生!
而她,乃陛下親姊,不管怎樣,也不會願意看著皇帝父子自相殘殺。她決定去找她,此刻只有那個人,方能在陛下面前說上點話。陛下是肯聽她的。
薄暮深沉的長門,滿地芥草,一日雲荒,早不知將故人故事帶去了何方。
她似乎遲來了許多年。
一聲嘆息被逼仄的雲輝吃盡。
她在長門宮外站了很久。從前斷垣頹牆時,陳阿嬌獨守此門,她卻未來過。再後來,陳阿嬌人際無蹤,長門裡,住了一個竇沅。魏其侯府的小翁主,後來成了劉氏婦,阿沅孀居,用瞭如何尷尬的一個身份,入住長門。皇帝老來貪舊,冷淡許久的長門宮適才升溫。他時常去,不過是走動走動,內監宮女便對這座禁臠一般的宮室,有了別一般的感受。
她到底還是來的晚了。長門萋萋,早已蕪草滿地。
有內監迎出。平陽一眼便認出,守駐的內監乃皇帝親隨,這座冷宮,不知何時,內裡一茬的宮人都換成了陛下御前親信。
多少年之後,他對故人舊情昭昭,這時才無半分掩蓋。皇帝也苦啊,老的滿鬢斑白了,才敢將自己的感情顯之昭昭。人都不在了,才敢這般。
平陽因問:“陛下也在?”便踮腳作勢要瞧的模樣,內監卻道:“陛下不在宮中。”
“那也無妨,”平陽道,“本宮並非為著陛下而來,本宮進去坐坐。”
內監卻擋:“公主請回罷,公主要尋的人,也不在長門。”
“哦?”平陽挑眉笑:“你知本宮要找誰?”
□□盡是逗笑啦,來長門宮,不尋住在此處之人,還能尋誰?
內監因說:“竇沅翁主亦不在此間。”
平陽一驚,總覺不太好,因抬眼一望,只見天邊那處火雲愈滾愈濃,將漢宮半片天遮蓋了去。因自語道:“顯不見陛下與阿沅……都不在宮中?”便提了聲量:“這不能呀?這片火雲,將日頭都燒完啦,陛下總不能不在宮中吧?”
漢宮祥雲密佈,紅光初現時,正是鉤弋夫人臨盆在即。紅光籠覆處,正乃鉤弋宮上方。宮中之人皆知,鉤弋夫人臨產,死生未卜,紅雲亦長久不散。
平陽公主言下之意正是,鉤弋宮趙婕妤生產如此之久,皇子還未下落,這等危急關頭,陛下竟不在宮中?
因問:“陛下與竇沅翁主……一道?”見那內監不吱聲,便再問:“陛下起早兒便出了宮?故此不知鉤弋宮臨盆在即?”
內監見瞞不過,便輕點點頭。
“唉,”平陽嘆道,“也是命……別鬧出甚麼岔子來才好。親軍有無隨扈?陛下想來走不遠,憑他長安城裡走逛走逛,上了歲數,便愈發像孩子似的。”
“隨扈是有,陛下吩咐叫跟的。”
平陽奇道:“他愈發不似從前的性子了,從來厭惡隨扈陣仗,這會子倒乖。”因說:“宮裡再出一隊人馬,派人緊盯著,鉤弋宮若有訊息,速奏皇帝。”
“諾。”
平陽回身最後瞧了一眼長門,遠外天光下,暮色從容,皇帝與她,皆是兩鬢斑白,走行長門的日子,當真是來一回,少一回了。
故人,你就埋在這裡罷。
皇帝心裡,早為你築了塋冢。
就此成荒。
長安此時入夜。燈色不比當年上元夜,漫天重火,琉璃光景,它的美開始沉淪老去。但它畢竟還是皇帝的城,皇帝的長安。
皇帝牽衣而走,皺紋裡暈滿溫暖的光色,他一夕老去,一夕又年輕這如許。
他不說話。
阿沅一步一步跟在他身後,悄然不敢語。卻見皇帝對路況甚熟,拐拐繞繞,便這麼負手大搖大擺地閒逛,似在逛他的漢宮千秋。
他的家。
阿沅便有些緊張,溫吞問一句:“陛下,您來過長安吶?”
話剛落出口,便笑了。
皇帝也笑:“朕年年住在長安,還算沒來過?”
便揮一揮手,示意阿沅跟上。
她走緊了幾步,尾巴似的栓在皇帝身後:“咱們回罷?往外走了久,家裡頭要亂套呢。莫教他們急。”
皇帝便不高興了。不是那種帝王一板一眼的“不高興”,而是孩子氣的鬧脾氣呢,便頓下腳步,一瞪:“朕偏不走!朕在家裡頭走逛走逛,也是犯了錯?”
那當真是沒錯。竇沅無奈一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帝逛自家菜園子呢,有錯?
長安的街道,可比天家菜園子繁華。
“鬧脾氣呢。”她嘀咕。
“怎麼樣?上兩回來都好好兒的,偏你跟我鬧。”皇帝不依:“催人回家,怪掃興。”
“你拿我與誰比呢?我向來不是那丫頭,愛做混賬事兒的……我莫不是惦記著您身子,這般掃人興作甚?您瞧,天幾時黑了,風掃的大,您外氅都不帶,小心受了寒。”
普天之下,如今也只有竇沅敢這麼與皇帝說話了。
皇帝不怒反笑,個實皮兒打厚的,湊上臉子去討好人:“你夾槍帶棒說誰吶?那丫頭?你們一派走出來的,那丫頭愛做的事兒,你一樣不落!嘖嘖,‘那丫頭’,朕都老的這副模樣啦,陳阿嬌能好?老婆子,她若在,也只有朕不嫌她老,朕要她……做朕的……朕的……皇后……”
皇帝跟老頭兒似的,喋喋叨叨沒完,晃走幾圈,也像吃了醉酒,半懵不醉的。
便這麼輕輕將漢宮禁忌的名兒說了出來。多少年了,他若不說,誰敢提陳氏的名兒?
便這麼霸道。說與不說,全憑皇帝一張嘴。
他自個兒提起那人啦,便跟玩笑似的,張嘴就過。他若不肯提呢,偏裡旮旯聽得旁人說了那三字兒,龍顏一怒,又要砍人腦袋。
伴君如伴虎。他可勁兒折騰吶。
“阿沅,風大,你吃得住麼?”他忽然說。
竇沅便站住,只覺眼中那股熱流要湧了出來,好生難過。
“不冷的……”
“虧了你,讓你陪朕瞎走。”
“說甚麼呢,從前你拉了阿嬌姐……”她似意識到了什麼,驀地住口,神情有些緊張。皇帝卻突然變得溫和:“你說。”
她哪敢?
“朕這麼可怕?”
“您說呢,滿朝臣工都怕您,何況區區一個阿沅……”
“臣工怕朕?朕會摘了他們腦袋,可朕不會摘你的腦袋。”
他背手又走。慢慢踱步在前頭。
“可惜帶你出來,不是上元節。”
“沒那麼巧呢,”竇沅說,“哪能年年得空,都是上元燈節。”
可惜皇帝老了,沒有當年腳步穩健,也沒有當年那股子玩性兒了。因入了攤兒,向攤主說:“來一碗豆花兒罷。”
竇沅便也隨同皇帝坐下來:“也好,咱們坐下緩緩,省得隨扈追不上咱們。”
他笑,仍然器宇不凡。皺紋下一雙狹長的眼閃著碎色燈輝,一漾一漾的,彷如吸盡了星光。
他帶她在長安街頭遊逛。其實這世上有幾人知,皇帝在緬懷那一年上元節的燈色,他痛失的青春在那個人輾轉言笑的眉角,被碾碎成齏粉。連阿沅都不知。
世上繁華幾度,能與誰共。他老了,不知還有幾年,能歸地宮。
歸地宮。那是每一個人主帝君最後的歸宿。哪怕盛世明君,千古一帝,萬年之後,亦不過是地宮下一捧塵灰。
萬年無極。凡人為他祝禱萬年無極。其實這些許年來,他早已看透想遍,憑他百世萬年,一任無極,能真是快樂的?坐擁丹陛,皇權無邊,他就這麼,孤零零地,坐在他的龍椅上,看著他的江山一年又一年地老去,多苦呀,閉上眼,全是年輕時長樂宮外螢雪下映照的璀色光芒,那個人,提起大紅的氅子,一點一點潤進瑩白的雪色裡……
她的笑聲像銀鈴子一般清潤,撒遍永巷……
他會老他的江山也會老。
可嬌嬌不會老呀。
多苦。
阿沅一回頭,吃了個怔,便這麼茫茫怔怔望著皇帝,他的眼角似有淚色,她不敢言,只瞧了一眼,便倉促收回目光。
“阿沅,好吃麼?”
她點頭。
他笑了笑。
“阿沅,咱們走罷。”
他掀起袍腳的姿勢那麼雍容,高貴。那一刻,她才瞭然,皇帝,即便是老了,仍是皇帝。
“噯。”阿沅輕輕應一聲。
皇帝忽然伸出手來,不經意地遞給她,她一驚,倉促想收回,皇帝的手卻仍託著。她略微有些發抖,但仍是悄悄將手交到了皇帝手裡。
“怎麼,你冷?”
皇帝關切地問。
她搖頭。
“不冷麼,可你在抖?”
她便不說話了。
皇帝忽然道:“這一路來,阿沅,難為你還陪著朕。”
她心驀地一縮,有動容:“陛下……”
“朕念舊,阿沅,如今能留在朕的身邊,陪朕說說話兒的人,沒幾個了。她們都不肯。不肯陪朕。阿沅……只你了,只你這麼一個。不管你將來做了什麼事,朕都不會怪你,朕都……肯原諒你。”
她唬了一跳,亦動容,險些兒要跪下,被皇帝抬手託了託,示意她這是在街上。她便斂容,瞧皇帝的時候,眼睛裡帶著一絲捉摸不透。
皇帝也沒要拿她怎麼樣。
她卻道:“陛下,既這麼……”她壓低了聲音:“陛下說過不會怪阿沅。”
皇帝玩笑道:“阿沅,你還真有事兒值當朕怪罪?”
她壯了膽兒:“陛下,君臣父子,太子殿下待您之心,明之昭昭……”
皇帝一聽她提及劉據,那臉色已是很不好看啦,但竇沅是何人,若要怕,起先兒便不會這麼說了,因道:“阿沅是怕,陛下誤信了讒言,與太子不睦,著了旁人的道。太子能爭甚麼呢?陛下萬年之後,漢家天下還不是他的?”
皇帝瞪她,帶笑不笑的模樣:“阿沅,你是在說朕老糊塗啦?朕不辨忠奸,陷太子於不義,是麼?”
“妾不敢!”她雙目含淚,只覺劉徹好生不講理,明知她不是這麼個意思,豈能這般歪解呢?便說:“陛下辯不過我,枉栽罪名呢。”
“好,好呀,”劉徹道,“朕江河日下,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是誰作的害?朕的兒子!阿沅,連你都不站在朕這邊了麼?太子上林苑作蠱設咒總是真,事發後,他惱羞成怒,持利器帶軍衝入上林苑,將胡巫誅盡,這事兒,總也是真罷?朕不收拾他,留著他反來收拾朕麼?”
皇帝鼻尖冷哼一聲,愈發氣惱。愈想愈覺生養了個不孝兒,這多少年的疼寵與栽培,盡數付之東流!
皇帝何等心高氣傲,養太子反遭戧,這樣的氣兒,如何能嚥下?
阿沅嘆一聲,道:“妾不知朝中大事,妾只知據兒不是這樣的人。陛下,您的親人,無人會願意看著您走錯了局,眼睜睜看著天家父子互戧!即便是她在,……亦不會願意。”
“是朕要害他劉據麼?要害朕的人,恰反是他劉據!”皇帝惱極,竟不顧街上眾人接踵而過,因喊:“擺駕!”
此時掩在人潮中的隨扈聞聽陛下有召,盡數出迎,亦不管顧街上百姓眼中俱是驚惶,因跪:“陛下萬年無極!”
人潮隨後散開,沿道百姓皆被儀駕擋開,訊號一出,皇帝整裝的親軍魚貫護從,偌大的長安城,喧鬧皆隨燈色散去。
耄耋之年的劉徹,立在他的長安街頭,是微服素行,但滿長安城的百姓,此刻已無人不知,這遲暮的老人,正是他們那殺伐果決的帝君。
“陛下萬年無極!”
她也只能跪。伏拜冕旒。
他終究還是沒有生她的氣。萬人朝拜的皇帝一步一步走向她,終於,伸出了蒼老的手,遞給她:“平身。”
“謝陛下!”她從容而驚惶。
想著,許多年前,他和阿嬌姐,在兩個上元節的夜晚,遊走於長安街頭,皇帝可也是這般溫色軟語、這般溫柔?
一定是這樣。那會兒他還年輕,沒有這麼多的白髮,那雙眼睛,似鷹隼一般,明亮透徹,並且帶著幾分倨傲。他那一年更是光彩奪目。
長安的街巷,冷風颼颼,她便這麼咳了一聲,皇帝卻像做了一樁極大的錯事,無比內疚地看著她:“阿沅,是朕不好,朕不該帶你出來,讓你受風寒了……”
“妾無事……”她道。不敢再抬頭看皇帝。
他分明溫柔的時候萬般的好,可憐阿嬌姐姐……再無福消受。
御輦就歇在眼前,儀仗擺停,他被從侍扶著將上輦,他卻停了下來,用手臂托起她的手,緩將她扶向輦子,風從他們耳鬢掠過,她聽見皇帝在說:“下回朕帶你出來,保證玩的比今兒盡興……”
她發了癲,竟說:“陛下,據兒無辜,妾信他。即便阿嬌姐姐在,她也不會願意看見皇帝父子相伐。……痛的總是天家人。”
皇帝本該動怒的,但驀地聽到“阿嬌”這兩字兒,整個人都一憷,他扶她上輦,手卻頓滯在半空。
“你今兒不該說這些……”
“今兒不說,”阿沅道,“妾怕再無機會說了,您是皇帝,即便做錯了事兒,也少有人敢直諫,妾不同,妾若再不為陛下打算,陛下當真是孤單了。”
這話正著皇帝命脈,百世萬年的孤單,皆是帝王之命。朝上諸臣工皆懼他畏他,卻無人是真正兒體諒他。
皇帝眼眶都有些溼潤了:“怕是太子要辜負你一片心了。”
“陛下查來怎樣?太子也不易呀,父皇如此深謀,他若不妨,只怕真要招來殺身之禍,但若防過了,陛下還是疑他。可憐呀——”
“朕就不可憐?”皇帝無奈一笑,又道:“阿沅,朕做什麼,果然都瞞不過你。”
“那正是,”她也笑了笑,“我說呢,陛下哪來的好興致,怎地要帶阿沅來長安街頭閒逛呢——您是來查太子,您連心腹都不放心,竟親來了一趟。查的怎樣?”
“不怎樣——不說這些,朕先帶你回宮。”
皇帝尚未入輦,眾人已伏首參拜。城街百姓皆跪地,多少的百姓都是頭一遭兒得見聖顏,因膝下簌簌,竟有些發抖了。無人敢直覷君顏。直道:
“——陛下萬年無極!”
劉徹這一生見過太多朝拜的陣仗,但只這一回,他素衣簡服,未著冕袍,迎受眾人跪拜。
他上輦,最後再望了一眼他的長安城。他知道,這也許是最後一次。往後,他再不會來了。
憑上元節的燈色再美,他再不會來了。
巷尾卻有明火遙來。原來騎馬郎官舉明炬,正往他們這邊儀仗而來。
宮裡出事了。
劉徹眸色急劇地收縮,他似眯了眼,遙望兩列騎馬郎官朝這邊奔來。那盞明炬,在空中燒的極旺,燎起了青煙,一嫋一嫋,直衝夜色下的長安星空。
郎官入近,下馬,蹲膝而跪。早有御前從侍上前來接過了明炬。陛下近前,自是不能有明火,生怕燎了帳,驚了御駕。
“陛下萬年無極!”
皇帝煩躁地示“免”:“你出宮萬急奔來,就為給朕問一聲好麼?”顯帶嘲諷的語氣。
那郎官額上冷汗險要冒了出來,因急促道:“恭、恭喜陛、陛下!”
劉徹正要問“何喜之有”,眼下卻瞥見竇沅不知何時已下了輦,正立在一側。再聽宮裡奔來的儀仗個個皆跪下,口呼:“恭喜陛下、賀喜陛下!”
竇沅抬頭瞧了一眼劉徹,代問:“何喜之有?”
郎官答:“半個時辰前,鉤弋夫人為陛下誕下一子,適時,天空紅雲密佈,此乃大吉之兆呀!恭喜陛下!”
皇帝挑眉,面上略略有些歡喜的樣子。
竇沅聞言也跪:“恭喜陛下!”
“阿沅請起,”皇帝很溫和的樣子,撞上了竇沅,他總是客氣三分在先,但旋即眉色一轉,道,“朕的兒子越來越多,阿沅,朕的兒子,誰都可以成為‘太子’。”
他略略俯首,彷彿只在與她一個人說話。但分明,聽見這話的人,不知幾數。
皇帝喜道:“鉤弋夫人有無討要恩賞?只要她開口,朕一定賞!”
他是真高興,他今兒是真高興,鉤弋夫人年輕貌美,又能言善道,素來得寵,此回又一舉為皇帝誕下龍子,皇帝難免不會青眼相加。
那是皇帝的老來子!尋常百姓人家,若年過半百能得一子,自是寵之無度,更何況,這是天家呀!
皇子生來帶吉相,母以子貴,子以母貴,兜兜轉轉,皆是皇帝烙在心上的印兒,鉤弋夫人勞苦功高,為皇帝誕下龍子,此後,必定榮華無雙,一路扶搖了。
郎官稟:“鉤弋夫人有言,請陛下賜名皇子!”
“那是應當,”皇帝輕笑,“容朕想想。”
此時皇帝已步下龍輦,阿沅隨侍,他便問道:“阿沅,你說,朕取個什麼名兒好吶?”
“皇子之名,需得慎重,全憑陛下定奪。”
“你也這般小心,”皇帝不高興了,“朕還能因你失言治罪麼?朕疼你,你又不是不知道。”因略忖,道:“弗陵,就叫‘弗陵’罷,朕賜皇兒‘居上不陵’!”
竇沅一抖,連肩胛都在顫,好一個……“居上不陵”!陛下半生謹慎,這一會兒……難道真要栽在一個女人手裡啦?
陛下當真已是有了廢太子之意?
竇沅連跪:“陛下三思!三思啊!”
皇帝眉頭皺的更緊,他最不耐女人言政,更何況阿沅這會兒還算是擅揣聖意,這麼愈想便愈加鬱結,皇帝輕聲嘆:“朕無旁的意思。朕從來只希望……朕的據兒,髆兒,弗陵,都能平平安安長大成人,朕的心不冷,朕只是父親,只希望兒子們長大,長成大漢的輔弼之臣。是據兒冷了朕的心……”
皇帝幾乎微哽。
竇沅回首一望,寒天冷月,今夜的長安城,顯得格外安靜。
弗陵。居上不陵。
竇沅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意。今兒有人更急,遠比她要急,她這費的,又是甚麼思量?
誰料郎官面色難瞧,顯是藏掖了心事。皇帝也算心細,瞧見了便知宮裡人瞞告了他,因說:“你這一副哭喪臉的樣子,給誰瞧?”
那郎官起先兒還好,被皇帝這麼一唬,腿肚兒抖的跟篩糠似的:“稟稟……稟陛下……”
皇帝閉上眼睛,不欲理他,反倒是竇沅有些心急,因瞧了皇帝一眼,便逾越說道:“有事兒儘快稟!別吞吞吐吐的抖落個沒完!”
那郎官稟道:“鉤弋夫人還、還……還有話……”
“朕當什麼事,有話便告,能耐你腿抖成這個樣子?”
“鉤弋夫人道……”那郎官不抖腿了,改抬袖抖抖索索擦冷汗:“請陛下……為、為她做主!望、望陛下速、速回,鉤弋夫人盼望與您再見最後一面……”
皇帝猛一抬頭:“你說什麼?”
他老了,不再像年輕時那般從容,畢竟人過花黃,有得好過的日子掰著指頭好數了,人上了年紀,便對身邊諸事諸物有了不同於年輕時的珍愛。
他是真的……寵鉤弋……
趙婕妤那樣年輕。那個女孩兒身上有一種說不出的青春魅力,有時候,甚至她一抬眉,一轉笑,都印著另一個人的影子……
另一個人的影子……
皇帝已經坐不穩了,他的手在微微發抖,他蒼老的眉角不再端穩、持重,亦沒了帝王的風華,他此時只是一個老人。皺紋橫生的老人。
竇沅有些心疼他。她極少見這樣的皇帝。那年李夫人病逝,皇帝也是這般的眉眼,這般的哀態,再往後,衰敗與老態,再不曾出現在皇帝的臉上。
她代皇帝問:“憑你把話說清楚,鉤弋夫人是怎地……?”
“鉤、鉤弋夫人生產皇子時……疑是晦魘入咒,她……她撐不住啦,鉤弋夫人拼著最後一口氣兒,硬說‘去母留子’,故此……故此……怕是不得保……”
皇帝猛一怔,瞳仁驟縮起來:“去母留子?”
竇沅剛想請君上示下,皇帝已死盯著她,道:
“阿沅,你聽見了嗎?不是朕要動手,是有人……有人耐不住啦,他們……他們都要朕不好過!害朕的愛妃、害朕的皇兒!”
皇帝痛心疾首,她瞧著皇帝,亦不免悲傷入骨,高者寂寞,高者寂寞呀!無人能並立皇帝御側,與雄才偉略的帝王共論春秋,他這一生,行來遠去,皆是寂寞的。
皇帝看著她,又緩緩收回目光,喃喃:“居上不陵,朕的弗陵……”
朕的弗陵。
一滴老淚從皇帝眼中緩緩爬出來。
御駕已起。
宮闈之中不免又是一場混亂。只有她知道。
此刻清醒的,只有她。
城中百姓皆跪地相送:
“恭送陛下!祝陛下長樂無極!”
她回頭,彷彿臨朝的臣子都跪在了這裡,黑壓壓的一片,他的江山,他的長安,終於沉靡入夜。
多幾年前,他也曾與皇后陳氏,一同接受百官朝拜,一步一步,登上他的丹陛皇階……彼年,花月正春風。
“徹兒,你緊張麼?”
——“徹兒,我丟醜了麼?”
——“沒有,丟醜也不怕,朕是皇帝,看他們敢不敢嘲笑你。”
“朕是皇帝——”
竇沅一怔,抬頭瞧著方才發聲的劉徹,他於輦中坐,微微閉眼,似在自語,又似在與她說——
語態蒼涼,極盡無奈:
“朕是皇帝,朕治得了天下,卻治不了家。”
竇沅聰明的過了頭,她早覺今日之事,另有玄機,如是當真被她猜摸準了,那……鉤弋宮那位的段數,可比她想的要深、狠。
她回頭也該勸勸鉤弋夫人了,畢竟宮中能對這位奇女子有所瞭解之人,差不多隻算她一個。她只當鉤弋宮那位是深恨了椒房殿,卻未料想,趙婕妤野心其大,難摸難猜。
果不其然,儀仗將近漢宮,又來了事兒。
凋敝的裝備,竟也想襲御駕。誰都能看出這只是一場戲呀,激怒皇帝嫁禍太子的一場戲,連她這個女人都能看出,可偏偏雄才偉略、當年馬踏外疆的皇帝,瞧不出來!
皇帝真是老糊塗啦,被人玩弄於鼓掌,卻不自知。
皇帝親軍拼死護駕,不多時,便將襲御駕的賊寇盡數斬殺。
皇帝鬆了一口氣,她卻不鬆懈。或者說,從一開始,她便未曾緊張過,她一早便知,宮外襲擊御駕的賊寇身份可疑,襲御駕是假,另有目的才是真呀!
項莊舞劍,意在沛公。這一會兒,是意在東宮!
據兒難逃一劫了。
陛下老了,竟也糊塗了。
作者有話要說:本來要一章完結的,沒想結局這麼難,這一章寫那麼長了。。。拆兩章吧,下一章才是真正的大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