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第2章 他想衝破這死亡般的沉寂和貧窮

第2章 他想衝破這死亡般的沉寂和貧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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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他想衝破這死亡般的沉寂和貧窮

保瑞回來了。他又喝了酒,臉頰發紅,眼睛發直,身體失去平衡。彩珠投去冷峻的目光。可他毫不在乎地靠了過來。

“就是改不掉?”她很想繃起臉來。

“改?”他說,“我無聊啊。”

“你也會無聊嗎?”她打量他。她的話,變得多了。她再次發現,這個老三長得跟老大老二一點兒不象,濃濃的眉間有一股豪氣,有如他的父親。只是今天她又發現,在他的略帶強悍的目光裡,還隱藏著一絲溫情。這使她覺得多麼可笑。在公公如今的目光裡,依舊含著湟水漢子的強悍,但更多的倒是含滿了湟水老人特有的慈祥。從小叔子的目光裡,她也發現了這種慈祥。

“你應該再娶個女人,蓮花死了三年啦。”

“我沒錢。”他冷冷地說,“你以為眼下的女人還跟你當年一樣傻麼?你以為世界上還會有第二個你麼?”

他看人的目光是如此率直和放肆,簡直讓人受不了呢。

他看到了她的不悅,卻並不在乎。“我不是捧你,我不喜歡跟女人這樣。”他斜眄著她,“你真讓我猜不透呢。”他用懶散而輕視的樣子,望著天空。“可你們這也是在生活,人在地獄裡熬度,也是生活……如果不是,又是什麼?我一直琢磨,我憑啥就要跟你們這些庸人一個樣呢?”

“又胡說八道?”她很是惱怒地站起身來,然後急急地朝馬跟前走去。渾身有一股熱氣。她把棉襖脫去。

他偶爾轉過臉來,看見了女人的這副模樣,並稍稍顯出了一點驚訝。她的身子在棉線衫底下,顯得這麼豐滿。他想起蓮花的清瘦。酒jing使他的步子紊亂了。他用拳頭猛砸了一下馬背,嘴裡罵了一句什麼。馬的雙腿暴烈地朝前撲去。

女人的樣子,一下變得非常狼狽。

歇息時,他始終yin沉著臉,默默吸菸,臉上帶著沉思狀。其實他什麼也沒想,只是心煩。他還沒有這樣過。他的內心節奏從來是那麼悠緩,如貝多芬交響曲的第三樂章。可這柔曼沒有給他任何幸福的感觸。他只是酒醉時才會產生一點幻象,好似飄渺而美麗的現實在朝他走來。那時,心頭才會流過一點激越。它衝破這死亡的沉寂和貧窮,讓他得到男人的哪怕是暫時的愉快。

她喜歡他這會兒的模樣。他身上的酒氣,不再使她心煩。她甚至對著刮過來的細風,吸吸鼻子。她總是覺著,小叔子還沒有真正長大chéng rén呢。他不時就會去二哥那裡,找一兩本書來讀。最後,往往是自負的哥哥要向弟弟討教閱讀體會。弟弟對所談的東西,總是含著輕慢,哥哥就反感。她覺得有趣,暗暗喜歡著小叔子的聰慧。侯家堡土地貧瘠,讀書的風氣卻從明朝延續至今。侯家堡的祖先,是一五七四年被明朝神宗皇帝發配戍邊的權臣。只是如今村民的相貌,又佔盡當地土著的特徵。此時,她一再想打破沉默,想叩開這個喜歡獨處的漢子的嘴巴。

“你想啥呢,兄弟?”

“唔,沒有。”他匆忙朝她一瞥。

“沒有?一副呆呆的樣子……你總是這麼傻麼?你一定還是想女人了吧?蓮花都……”她猛然為自己感到了驚訝,連耳朵都燒灼了。可她又是這麼堅強地盯著小叔子的一對黑眸子。她可能早就發現了一個祕密,就是他在根xing上是懼怕女人的。

“對,”他瞅著她,“我是在想一個人……”

“誰?”

“一個怪人。”

“誰——”女人的聲音煩躁了。

“你說呢?”他yin鬱地一笑。

“你……雲霞欺負我,你也欺負我?”她嘴脣哆嗦,“你敢如此對我講話,不怕遭報應麼?你的目光,多麼邪惡……”

“我沒欺負你,我說,我幹嘛要欺負你呢?我只是有點喜歡你,彩珠。”他耐著xing子說,“我只是要忍不住地說,我有些喜歡你罷了。我知道你比我大兩歲半,可我咋能管住自己呢?我又為啥要管自己呢……只是,我又非常非常地看不起你。”

“呸,你這個不要臉皮的。你敢對我說這種話?”她的眼裡滲出兩汪紅sè。猝然間,她彷彿要跳起來了,接著,卻把頭埋在了膝頭上。這一切動作,都顯得那麼誇張。

“唉,”他猛然站起來,把拳頭一甩。“我喝多了,我是在胡說八道……”他說著,用冷眼俯視著她的濃密的黑髮。她的哭聲變得更加誇張,帶著被久久壓抑的歇斯底里。雖然附近沒有一個人影,他還是不能不扭頭望望四周。其實,他怕個啥呢?他的喘息,變得粗糙了。“我算個啥呢?”他又這麼說。

他不明白,自己的聲音為什麼如此急躁?他竟然去拽她的胳膊了。是她的哭聲使他理虧了?她一貫是全家可憐的物件呢。她扳他的胳膊,接著用雙臂的力量一拉。撲通一下,他跌倒在她面前。兩人都是這麼驚愕。“你——”她往後退縮……然而又有一股力量,在推搡她的脊背。她為心靈的yin邪懼怕了。陡然,他攥住她的手腕。接著,他蹦起來。最後,他把她撲倒。

兩個人滾進一個坑裡。

這當兒,河邊一帶仍然是那麼安靜,就連鳥兒的鳴聲也聽不見了。她的雙手,緊緊地摟著他的脖子。

“行不……”他用低沉的聲音問。

“好,好,這樣好,就這樣……”她的目光迷亂。

“行不?”他粗聲道。

“好,好,啊——”她扭動身體。

“行不——”他叫喊道。

“噢——”她用手矇住眼睛,爾後再次摟住這個男人……她的身體正以從未有過的感覺,滑向爆炸的邊緣……她就要歡死過去啦。在混沌的意識底層,她用無所顧忌的聲音叫喊道:

“就讓我這麼去死吧——”

彩珠躲在楊樹林裡,手捂著臉放聲哭泣。這十六年來,她還沒有這樣過。樹上的小鳥被驚得飛起。林間空氣cháo溼。一股股chun天的醉人的草澀味,隨著刮進林子裡的細風彌散開去。許久,她不再哭了,用失神的眼睛望著林子盡頭的湖泊。那水面上正反shè著一層迷人的光澤。湖岸一帶正在返青的小草,彷彿還沒有從冬眠中徹底甦醒。幾隻麻雀在湖岸的草地上嘰嘰喳喳地歡跳,擺動翅膀。偶爾它們會斂聲屏氣,朝彩珠坐著的地方仰頭張望。它們大概發現了什麼,全都飛到樹杈上,最後朝河岸那邊zi you堅定地飛走了……她的耳朵,仍然在捕捉它們的聲音。

當身上的一陣灼熱過去,又開始感受持續的寒冷的侵襲。她覺得,自己再也不可能從林子裡走出去了。可是在寒涼的面板底下,心又是那麼溫暖啊。這一系列對立的情緒,使她有生第一次變得這樣難過。她禁不住又要掩面而泣了。

太陽在天邊變成金sè的花團。女人終於站起來。她的臉sè蒼白而憔悴。肥大的棉線衫扭在身上,袖子根處的開線更大了,使胳膊和背上的肉露出來。她來到湖邊,在清澈的水面上瞧見自己的倒影。她從來沒有這麼細緻地端詳過自己。每天梳頭時,目光彷彿也僅僅是停留在那些烏黑和濃密的頭髮上。

“你真象一個大姑娘呀。”保瑞那會兒說。

她頓時又感到一陣鑽心的痛楚。

她蹲下身去。臉上的皺紋,被水面的一層光澤抹去;眼睛顯得更加明亮;密密的頭髮,顯出旺盛不衰的生命活力……她被水中的這個女人,弄得越是不安和疑惑了。

她不記得保順誇過她年輕。從一開始,他就對她的美視若無睹。隨著歲月更替,她開始認為,美是與她無緣的東西。她盼望自己的臉上也能生出保順那樣的皺紋,盼望保順從此能用相依為命的目光看她。蹲在水邊,在時而清澈時而瞀亂的頭腦中,她思索道,保順的目光一直就是多麼鋒利、明亮,能看穿你的五臟六腑。只是對保順久已形成的怨恨,使她的感情變得多麼冷酷。

“你永遠是這麼年輕啊。”她又想起保瑞的聲音。心中這時有了一樣嶄新的情愫。雖然永遠不會有漂亮衣裳穿,靈魂裡卻從此淌進了一股溫暖的泉流。“我為啥就不能這麼活一次,哪怕僅僅是幾天呢。”這樣,她就為自己一貫的麻木痛悔了。

彩珠從楊樹林裡走出來。

西方的天邊上,晚霞正在燃燒。殘留在她胸中的最後一點痛楚,在眼前輝煌壯美的晚景中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在心裡長嘆一聲。她感到了心靈的空虛和寂寞。她朝自家的地頭上遙望著。

保瑞弓著背,坐在田埂上等彩珠。他早就躲在林子邊上偷看過她。她不會尋死,他那時這麼暗想道。多少年來,她在他眼裡只是一具活殭屍。她心裡只有對親人的責任,對上一輩罪孽的贖罪的渴望。她是真正的殭屍,沒有快樂,沒有yu望,自從嫁到侯家堡,就沒有美麗地笑過一次。誰也看不見她的心的海底,究竟隱藏著什麼。她只是一臺生產善良和賢惠的機器。在他看來,這賢良的美名如今連屁都不如,因為屁還是活著的體現呢。

晚霞把餘輝塗抹在他身上,使他的身影顯得更加孤單。不遠處的小楊樹,在漸漸大了的風中搖曳著枝頭。額上的一撮亂髮被風吹起來,象是燃燒的火把。他的懷裡,抱著她的花布棉襖。

彩珠憎恨地瞅著這個男人,眼睛隨即cháo溼。只是,她不想再哭。“這隻餓狗。”她輕視地說。這使她的羞愧不安的心,好受了許多。不錯,一切罪孽都是由這個男人所一手造成。她在他的強暴面前,怎麼可能不受到傷害呢。

保瑞扭過頭來,就看見了她的身影。他不再吸菸。額前的那一撮頭髮,又飄了起來,就象一隻黑火把。

女人盯著這團黑髮,驀地沒有了一點恨意。

保瑞顯出惶惶的樣子,把吸了一半的煙扔在地上。他夾著她的花布棉襖,飛快地朝這邊奔來。

她用十分誇張的樣子,把臉扭開。

“天涼呢。”他把棉襖遞過來。

女人木然地瞅著遠方的雪嶺,和雪嶺上方燃燒的晚霞。

他把棉襖披在她身上。當他的指頭碰到她的一瞬,她的身子猛地一顫。一股莫名的惱怒,重新籠罩了心靈。“走開。”她用嘶啞的聲音說。他的總是喜歡帶著幾分嘲弄的目光,變得毫無光彩。他想說什麼,可喉嚨就好似被什麼糊住了。

“呸。”他把臉扭開。

女人的目光,變得瘋狂、暴烈。

就在保瑞嘴角上的冷笑準備按照習慣,繼續綻大綻寬,女人的手在眼前閃了一下。霎時,他的右邊嘴角滲出一溜血印。他的還沒有綻開的微笑,也就被這意外的撞擊凝固在了那裡。他揚起臉,喘著粗氣。臉上的紋溝就象要塌下去一樣,把嘴擠歪。他把一顆早就快脫落的爛牙扯出來,看也不看,扔進草裡。

老馬在地頭上叫喚。遠處農舍的上空,升騰著縷縷青灰sè的炊煙。暮sè下的湟水,沉靜了許多。林子周圍的空氣,清冷、cháo溼。風停了,空氣跟著凝滯了似的。

他用凶狠的目光,盯著她。酒jing使他的眼睛發出一層淡紅sè的光澤,使它們顯得更加愚蠢、頑固、野xing和驕傲。

“要重新分地了……你個迷糊蟲。”

“這又咋樣?”她的心,哆嗦一下。

“你也得上山啦。人心變了。這就是新的歷史。你想讓人家照顧你一輩子?你腦子熱了一陣子,卻得守個癱子過一輩子。”

“你這獨活蟲……真叫我噁心。”

“獨活蟲?如今誰又不是?你睜眼看看,誰又不是?你在我眼裡不象一個人。你是聖人,是怪物。我真不想可憐你哩。”

“你還是先可憐可憐自己吧。”

“你在為yin邪的侯家堡守節,可他們全準備拋棄你了。你的美德已一錢不值。你是所有人的笑柄。瞧著,他們將用抓鬮這種最公正的形式懲罰你的善良……這就叫秩序,就是市場經濟。你這頭先天不足並且善良過頭的騾子,你去爭吧……”

他在酒後的談吐,總是這麼暢快。他的話又多又狠。此刻,他再次為自己的這種潛能而得意。其實早在八年前,他就顯示過一番。那是在蓮花娘家的建築承包隊,他有幸頂替別人,成為採購。他在省城混了三個月。那是一次失敗的經歷。但他卻從中驗證了自己的潛能,他比教書匠還善於運用詞彙的溝通功能。如果是生在城裡,他就極有可能成為最厲害的律師。只是,他如今卻變得越來越懶惰,懶得搭理這個世界,懶得同人講話。如果不是因為肚子難受,連屁都懶得放出來呢。

“你終於有機會來羞辱我啦。”

“是的,我一直就想作踐你。你從來都不願意正眼看我。好象我一死了女人,我也就變成了一隻蒼蠅。你生怕我會碰你這堆薰屎。可我偏要碰哩,我就是要讓你變得不貞節。媽的,我今天是多麼痛快——我蔑視侯家堡貧賤透頂的道貌岸然,我憎恨祖宗的虛偽……我早就想這麼痛快一下啦。怎麼?”他伸出手,把她的下巴掀起來。“你好狠。可我就是喜歡讓你打。你再打呀,你對我做什麼我都願意……你是我的女人啦。”他yin毒地一笑。

這一刻,她從他的眼睛裡看到了比yin險還要可怕的東西。那是什麼呢?是帶著野xing的反叛的瘋狂嗎?他在反叛誰呢?在向誰挑釁呢?這個女人的心,產生了懼怕。他的真誠,就如一副誘人的鉤子啊。她想,真正的魔鬼決不是保順。可是,可是,保瑞的魯莽又是這麼富有男人氣概……她一下撥開了他的手掌。

“你將來也只能屬於我,永遠屬於我……不信就瞧著,除非我們都死了,可我們都不會死……我們的ri子剛剛開始,對,剛剛開始。”他端詳著她的臉蛋。他把一個男人的全副活力,都聚集在眼睛上。他怎麼也不會相信,他佔有了她,哪怕只一次。他還是第一次偷嘗野食,而且是什麼樣的果實,美麗、高貴,有時簡直如太陽一般,會發出聖光。當第一次見到她的父母親,就感覺他們比她還要高貴。他們屬於人類中最忠厚善良的那種,一顆心完全透明,如水晶一般美麗。他當時就想,自己的父親比照起來簡直就是個僕人,偷吃了主人家東西的下人,可這個下人的殘廢兒子竟又作踐了主人的女兒。他不能再對視他們的眼睛。二哥怎麼就不羞愧而死。可今天,他也作踐他們的女兒了,並且還十分得意——他是越來越輕視她的這種善良了。

“你是想逼我死呢。”濃郁的暮sè,掩去她臉上的蒼白,使她變得更加俏麗。寒氣中,她吸吸鼻子。她用淚眼盯著他。眼睫毛隨著眼皮的張合,動人地一抖一抖。

他彷彿看見了她眼裡的越來越濃的輕視和嘲笑,這使他再次按捺不住自己。他伸出手臂,把她夾進懷裡。自己只有這種**的力量了,他要用它再較量一下,再征服一次……然而,當觸到她的身體,他就清楚了自己的處境。我奪不走她的心。這樣,他的身體有如抽空了血液,乏軟無力。他為自己的狀態絕望。

她掙扎,咬他的肩膀。他把她的下巴掀起來。兩人就這麼僵持,把嘴裡的熱氣噴在對方臉上。她無法直對他的目光,把眼皮合住。他一陣興奮。可這股快意,怎麼也走不到最頂端去。他不可能真正征服她。他把雙手按在她的後腦勺上,把帶著血腥氣的嘴脣對上去。這使她不得不把手伸上去,勾住他的脖子。

他們摔倒在草地上。

暮sè中,她的面龐猝然削瘦了,身體軟得如一團麵糊。他的手凝固在她的腰帶上,整個身體都凝固了。她睜開眼睛,焦渴地瞅著他。可他的力量,霎時全都消失了。他絕望地閉住眼睛。

“我是畜生……”他咕噥道,臉埋在她胸前,身體顫慄。

她怔住,慌亂地掀起他的頭。他如孩子一般傷心地哭著。畢生從未體驗過的母愛的溫情,如血液流遍身體,並使她心碎。她用粗糙的手掌撫摸他的臉蛋,抹去他眼角的淚水。她更加清晰地看到,他的目光一直是這麼單純,有如孩子。

兩個人的身體交纏在一起。女人悲傷和幸福的低泣聲,使樹上的喜鵲不安地擺著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