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脈交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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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脈交融
沉璧很久都沒有睡得這麼沉了,將醒未醒之時只感覺到熱,眼皮像刷了膠水,怎麼也睜不開,翻來覆去的碾轉,前後不知出了幾層汗。
好在有人給自己喂水,拿涼帕子給自己擦拭,模模糊糊的影像閃過腦海,晃來晃去的都是懷瑜的臉,沉璧恍恍惚惚的感覺回到了在梨香苑養病的那段日子,心安理得的享受著他的照顧。可細細一想,似乎又不對,床畔邊說話的聲音並不像懷瑜,稍顯清明的意識生出隱隱的痛,於是便有些懨懨的,不願醒來面對。
就這樣沒日沒夜的昏睡著,忽有一天輕鬆睜開眼來,周遭黃色煙塵瀰漫,腳下出現一條彎彎曲曲的羊腸小道,她躑躅獨行很久,仍然看不見盡頭,於是止步四顧:“有人嗎?”
“人怎麼會到這裡?”不遠處傳來老嫗的輕咳:“傻孩子,再上前幾步吧。”
“孟婆!?”那聲音像是凝聚了千萬年的滄桑,但凡聽過一遍,就再難忘。
煙塵散盡,沉璧發現自己正立在奈何橋頭,心中頓時涼了半截,早知道要掛了,橫豎也該給懷瑜留兩句青山常在綠水長流的動聽話,哪像眼下,平白沒落個好念想……
孟婆洞穿心跡的一笑:“你大可放心,我不過是使了個法術將你的魂魄召來,未見得就回不去了。”
沉璧這才鬆了口氣,走到她身邊坐下,望著腳下翻滾的忘川河水,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悵然若失。
“喏,給你。”孟婆遞來一碗湯:“自你走後,我一直在想當初那麼做到底能否稱作明智之舉,如今看來,卻是我一時心軟犯下的錯,補救大約還來得及。你喝了它,就不會再徒生苦惱。”
“不,”沉璧出於本能的抗拒:“我的苦惱並非源自林楠……”
“無論前世今生,你愛上的都是同一個人。幾番情劫,皆因他起,執念至此,你還要持續到何時?”
輕描淡寫的話語,在沉璧聽來卻是如雷貫耳,她的聲音止不住顫抖:“誰是他?”
“你不如先問問自己惦記的是誰?”孟婆對沉璧的震驚不以為然,搖了搖頭:“我只知道,你非但沒能扭轉前世因,還牽動了原本無關於你的他人命格,再繼續下去,恐怕虧欠更多,不如趁早解脫。”
“我……虧欠了誰?”沉璧心神大亂,從未有過的哀傷無助席捲而來:“我究竟應該怎麼做,才能,不失去我愛的人?”
“事已至此,你得知虧欠又待如何?紅塵自有痴兒怨女,掙不脫的,便成劫數。”孟婆嘆了口氣:“你能做的,要麼,帶他離開程家,他根本不該身在其中。要麼,你喝了這碗湯,忘掉他,自然能遇見三生石上的有緣人,好好過完這輩子。否則,你和他必定兩敗俱傷,而後世的林楠也將為他所種的罪孽付出代價,孤獨終老。”
魂魄流不出淚,眼眶酸楚無比。愛與不愛,放與不放,都是那麼難。
她遲疑著接過碗,端至脣邊良久,又緩緩放下:“讓我再試一次,如果不行,再來找婆婆要這碗湯也不遲。”
孟婆似乎早有所料,無奈之下,語氣稍緩:“那麼,就以三年為限,倘若三年後你依然無法做到第一條,我自會消除你的記憶,給你,給他,也給後世的林楠一條生路。又或者,你中途知難而退,只需記得將戒指還他,讓我知道你的心意,一樣可以提前辦到。”
“婆婆……”沉璧的嗚咽被孟婆溫和而堅決的制止。
“傻孩子,終有一日你會明白,遺忘才是上蒼賜予世人最大的福分。來,仔細給婆婆說說,除了他,你難道就沒遇到過別的好男人麼……”
“她究竟中的哪門子邪毒?怎麼到現在也還沒醒?她流淚是不是因為難過得緊了?”坐在床榻邊的男子語氣十分焦躁,擰毛巾的力度卻拿捏得很準,不輕不重的拭去女孩眼角滲出的淚。
初時得知她安然無恙的狂喜被無以復加的心疼所取代,大起大落的心情,便是鐵人也承受不住,何況,是帶著一身鞭傷趕了幾天路的慕容軒。
“她中的毒類似西域毒王當年行走江湖所用的萬魔散。”鄭伯蹙眉道:“此毒混以數十種毒蟲毒草製成,每味方子不盡相同,暗藏千變萬化,甚為厲害。”
“據我所知,毒王自從被前任門主逐出中原後,至今未曾現身。”慕容軒強留著最後一絲冷靜,薄脣緊抿。
“他若親手下毒,是絕不會留活口的。”在一旁教鄭桓宇辨藥的行川長老搖頭:“但就她目前的情況看,下毒之人並未打算立即置她於死地,而是想製造出久病不愈的假象,所以每次使用的劑量很少,若非累積到一定程度便很難察覺,待到毒素慢慢侵入五臟六腑才……”
“砰”的一聲悶響,行川長老的話被中斷,眾人的目光轉向始終未置一詞的沉非,只見窗前的小几已碎成一堆木屑,他的雙手仍失控的顫抖著,抬起頭,雙目□,從牙縫中迸出幾個字:“還有救嗎?”
為沉璧拭汗的動作略停,慕容軒顯然也在等待答案。
行川長老撥弄著手中的藥草,沉吟道:“假以時日,配全解藥倒也不難。可存留她體內的毒素延誤醫治近兩年,已經產生不可逆轉的傷害,以她的體質,能撐到現在,實屬不易,恐怕……”
忽覺一道冷峻的目光橫掃過來,行川長老生生的將未出口的半截話語壓了下去。
慕容軒挑挑眉,問得比沉非更簡單:“如何救?”
“老夫只有一個鋌而走險的法子。”
“說來聽聽。”
“老夫根據她的症狀與脈象,先行提取了部分藥引。”行川長老指了指盛放在桌上的墨綠湯汁:“須知世間萬物無一不相生相剋,故而解藥也含有幾味劇毒。但她的身子已經虛弱至極,萬一試藥途中再出點差錯,便是神仙也無回天之力了。還請兩位斟酌一番,這藥,到底用是不用?”
慕容軒看了看沉非。
沉非臉色青白一片,半晌,啞聲道:“容我再想一想。”
說著匆匆邁出房門,腳步凌亂,那背影,在暮色中生出幾分難言的悲愴。
慕容軒若有所思的走到桌邊,修長的食指繞著藥碗邊緣打圈兒,過了片刻,才漫不經心的說:“行川長老應該知道,玄宗上乘心法有一式叫做推宮過血。”
“有是有,不過……”行川長老洞悉其意,長眉下意識的皺了皺,斟酌道:“門主若是與她過血,最多不過是延緩她距離下次毒發的時間,自己卻也染毒,可見是個得不償失的法子,不妥。”
“得不償失自然不妥。”慕容軒的拇指和食指捏著碗沿,隱隱可見肌膚下繃緊的青色血管,他頓了頓,卻沒再說什麼。
“其實事情還沒到最糟糕的那一步。”鄭伯心生隱憂,不動聲色的勸慰道:“門主不如先稍作休整,待風左使回來再做定奪。”
鄭桓宇忙跟著附和:“屬下也認為……”
話沒說完,但見慕容軒一揚手,眨眼功夫,將一碗藥汁喝得涓滴不剩。
祖孫倆目瞪口呆。
慕容軒咂咂嘴:“味道真不怎麼樣。”
“門……門主……”行川長老也懵了:“你這是……”
“最安全的法子,就是我先服用這有毒的解藥,再替她推功過血,一來兩相中和,二來我也可以控制解毒的過程,不會過量。”彷彿事不關己,慕容軒的語氣很平靜,甚至有些釋然。
鄭伯又驚又急,脫口道:“你有沒有想過,如此一來,你勢必先替她受過百毒相剋之苦,還要損去大半功力!北陸六千輕騎滯留南淮腹地,你身為主帥,怎能掉以輕心!藏經閣半數以上的長老也還未得知天義門主就是你慕容軒,你倒先廢去半身功夫,到緊要關頭憑藉什麼力壓群雄!”
“不用你說,我都明白。”慕容軒一反常態的沒有動怒,淡然道:“但我能怎麼辦?從開始攻打宜都就是錯,父王召我回京當眾鞭笞,是我從小到大未受過的恥辱,我當時想著,只要能找到她,再怎麼著我也認了。如今好不容易讓我得償所願,若是就這樣眼睜睜的看著她死去,那我之前所做的也都是白費,我辦不到。”
簡簡單單的三個字,辦不到。
眾人啞然無語。
沉默片刻,行川長老率先起身告退,順便打了打圓場:“老夫這就與允昌長老分頭行事,爭取在最短的時間裡備齊解藥。” 他見慕容軒神色有異,知道是藥勁上身,又囑咐道:“門主如有不適,萬不可強撐,必要時可先用內力逼出部分毒素。桓宇,你立即命人備好藥池,今夜子時便可啟用。”
慕容軒略略頷首,待到房門合上,這才重新坐回沉璧身邊。
指腹輕撫過她的臉,脣畔綻開一抹淺笑。
罷了,先淪陷的便是輸家。縱是註定因你萬劫不復,終歸是我心甘情願,誰讓我先對你卸下心防……
子夜,月上中天,營帳內臨時搭建的藥池水溫並不高,薄薄的單衣難擋寒意,慕容軒將沉璧抱坐在懷中,用匕首劃開兩人手腕,傷□疊,緩緩浸入藥湯,提氣運功。
疼痛漸遠,意識存在的那一刻,他與她是如此的接近,血脈交融,生生不息。
昏睡的女孩喃喃夢囈,蒼白的小臉毫無生機,他低下頭,溫柔的親吻著她的額角:“別怕,有我。”
五天五夜的肌膚相親,只隔一層輕紗,他並未生出半點旖旎之念,一心一意,只盼著她能儘快醒來。
山谷空曠處,松濤陣陣,劍影蕭蕭。黑衣男子不知疲倦的練著劍,深秋的夜晚,汗水溼透層層衣衫,似乎唯有如此,才能將滿腔怒火悉數瀉出。本是極精妙的劍法,到後來卻變成毫無章法的劈砍,枯葉卷著泥土雜亂四濺。
“我以為,你應該覺得這是件好事。”一個鬼魅般的人影站在暗處,甕聲甕氣的說話。
“好在何處?”秀美的眼眸中折射出寒光。
“玄宗祕法,推宮過血,沉璧必然無甚大礙,而他卻因此折損去半身功力,這些難道不是你希望看到的嗎?”
“我說過,我想要的一切,絕不以沉璧為交換。”
“他並沒向你提出什麼要求,他甘受牽絆,難道你還取之有愧麼?”
黑衣男子半晌沒能答話,持劍的手越握越緊,骨節泛白。
驀然揚腕,嘯風撼空碧,沿途樹木被齊齊腰斬,劍身沒入一株百年老松。
他手掌翻轉,嘯風刃受內力吸引,陡然折返,剎那間,百年老松轟然瓦解成碎片。
“程競陽!”他似要將這三個字嚼碎了嚥下,咬牙道:“輪到你還債的那天,我絕不會讓你了斷得這般痛快!”
第六天,沉璧終於醒了,只覺自己又像大病過一場,全身說不出的癱軟,手腕上還多了一道類似割脈自殺的傷口。沉非對此的解釋是慕容軒救了她,別的也不大願意多談,被沉璧問緊了,便找藉口躲去練兵場。
生病了必定請來過大夫,沉璧以為他在氣惱自己謊稱懷孕的事情,便不大好意思往槍口上撞,實在難耐好奇心,她去找慕容軒之前還設計出一個自以為很有技巧的開場白。
首先,表現出矜持的誠意:“我要如何報答你?”
慕容軒端坐桌前批閱公文,頭也不抬:“從前你也救過我一命,算是兩清了。”
“可那時候你給過我很多銀錢,而我往後也幫不了你什麼。”
“真這麼想的話,不如……以身相許吧。”慕容軒其實也就順口一說,如往常一般逗她玩玩。
不料沉璧半天沒吭聲,他順著她的目光看去,不由得低聲詛咒。好巧不巧,他的營帳斜對面,隱約可見兩頂粉紅帳篷,曖昧的顏色招搖著眾所周知的祕密,那裡邊住著軍妓。
沉璧轉頭看了看他,他慌忙解釋:“我不是那意思……”
“我知道,你又不缺這個。”沉璧深以為然。
“你……”慕容軒被她不甚在意的態度撩得怒火“蹭蹭”上躥,想也不想的冷笑:“你還算有自知之明,本王早說過,就你這身板,還沒辦法讓本王有興趣。”
“幸好。”沉璧白了他一眼,不屑的扁嘴:“你不如先告訴我,你施了什麼法子救過我,我也好估摸個對等的方式償還。”
“你我之間就需要算那麼清楚嗎?”
沉璧想了想,點頭:“我不喜歡欠人情,何況,我哥是你手下,我更不想與你有什麼牽扯不清的關係……”
餘音未落,手腕就被人拽住,她一個不穩跌進對方懷中,視線中驀然闖進一抹陰鶩的藍。
不等她反應,一張薄涼的脣狠狠封住她的。
理智化為灰燼,慕容軒有些氣急敗壞,連最基本的技巧都忘了,粗暴的抵開她的牙關,近乎報復的勾纏著她的丁香小舌。感覺到她的掙扎,他騰出手捏住她的下頷,讓她無法咬人。
就這樣將一隻狂怒的小野貓按在懷裡,親了個夠本。
末了,指尖拭去殘留在她脣邊的銀絲,輕佻的笑:“這便算是還了吧。”
“啪”的脆響,他瞧著她甩出一巴掌,卻並未躲閃,任耳膜被震得嗡嗡直響。
“慕容軒,枉我當你生死之交,你卻……絲毫不懂尊重!”沉璧反手用力擦著自己的嘴脣,半天沒說出話來,眼淚在眼眶裡打轉,硬憋著不掉下。
“你就懂嗎?我將寒毒一事告知與你,卻也不需要你時刻來提醒我有過多少女人,我在你眼中如此不堪,只怕是比狎妓的嫖 客尊重不了多少吧?”
沉璧愣了愣,結結巴巴道:“我從未那麼想過,我只是覺得……”
“你覺得像我這樣的莽夫,就沒有資格談論其他,懂感情的,除了你沉璧,再沒有別人。”後悔的念頭一閃而過,只剩氣惱,慕容軒滿不在乎的冷笑:“沒錯,我是不懂感情。生死之交?你不會真傻得以為我有功夫去惦念那些有的沒的吧?因我而死的人多了去,我哪年哪月才交得完?你只需為我活著就好。”
最後一句話,低沉有力,碧藍的眼眸望著她,並無半分戲謔。
沉璧被一番言之灼灼的話語轟得暈頭轉向,見慕容軒理直氣壯,似乎方才被侵犯的是他,而自己才是那萬惡的小人,還來不及字斟句酌的消化,氣焰便被滅了三分。她呆了半天也不知從何反駁,只得訕訕道:“我活著便是活著,與你有何關係?你既不稀罕你我的交情,今後就……”
還沒想好今後又該如何,就感覺兩道冰冷的目光打在自己臉上,她底氣不足的瞪回去,慕容軒卻從鼻腔裡發出一聲輕蔑的冷哼,大喇喇的拂袖而去。
沉璧被哽得十分鬱悶,蹲在地上揪了幾叢草,忿忿的嘟囔:“你要是真介意別人的看法,當初做什麼又說些顯擺的話,當我很樂意打聽你的風流韻事麼?”
她一徑抱怨著,全然忘了起初哪來的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