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第三十六章 沙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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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第三十六章 沙堡
我當然明白
所有美麗的呈現只是為了消失
所有令我顫抖與焚燒的相見啊
只是為了分別
可是/你不能禁止我在這海邊
用我僅有的時間來不斷
營造或者重溫每一部分的細節——
席慕容
清晨時分,當有末清明醒來時，發現葉山梓已經不在身邊了。他起身離床，走出了臥室，看到葉山梓這時正半跪於客廳的地板上，拿著一塊抹布在擦昨天夜裡倒在地上的那杯水。他悄無聲息地走到葉山梓身邊，蹲坐下來，伸手從背後摟住了她。
葉山梓回過頭瞥了他一眼，眼裡還有一絲害羞。她輕輕掙扎了一下："你別胡來了……這裡還很溼呢。"
不過，有末清明並沒有放開她，他把自己的臉埋在她細軟的髮間："梓，你知道嗎？高一那年，當我又在楓林高的校園裡遇到你時，我就想，這個女生是我的，誰也別想搶走她……"他頓了一下，"這種想法，無論在什麼時候，我都沒有動搖過。"
"是嗎？"葉山梓微笑著說。
她知道有末清明極愛她，可是，他卻未必能明白她這時是怎樣的一種心情：自責、自痛、自傷……當然，也還有恐懼和後悔，都集聚在她心裡。因此，當之前她一個人走到客廳，亮了燈，看著地上的飲水杯和水時，當即就想到了"覆水難收"這個詞。
是啊，現在的她，和她所痛恨的母親又有什麼兩樣呢？到頭來，她還是在走她母親的舊路，做了一個已婚男人的情婦。既然如此，她還有什麼資格站在道德的高度輕視她的母親？
哪怕……哪怕她和有末清明是真心相愛的。
"梓……"
"什麼？"葉山梓定了定心神，微側過頭，望著有末清明，問。
"我們各退一步好不好？"有末清明說。
葉山梓怔了一下。她掙脫了有末清明的懷抱，側過身，正對著他："什麼各退一步？"
"我回去就離婚，你呢，也回東京……等我離了婚，我們就結婚好不好？"有末清明微微一笑，"我想，你應該不會嫌棄我是個結過婚的男人的，對不對？"
"那怎麼行？"葉山梓當即搖了搖頭，"你之前不是說，再過一些時日，你妻子就要生了？有末，你這樣做，像個男人嗎？——我反對。"
"那麼，你能等到孩子出生了之後嗎？"有末清明沉默了好一會兒，"到了那時，我就和她離婚。梓，你這麼善良，將來一定會和我一樣疼愛那個孩子的，對不對？"
葉山梓這時心很亂，不過，她很清楚，自己有必要表明一下態度，否則，還真難說有末清明又會因為失望和不快而做出什麼事來……畢竟，她是真的不想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就面臨各自生活失控的局面。她緩緩地點了點頭："當然。總之，一切都等你的孩子出生了之後再說。在那之前，有末，我們就別再談這件事了，好不好？"
"好啊。"有末清明笑著點了點頭。他突然想到了什麼，興致勃勃地說，"梓，以後，我們也會有屬於我們的孩子的。我想，他一定會和我一樣英俊，和你一樣聰明，就是最好脾氣別太壞，這樣，就不會令喜歡他的人覺得辛苦了。"
聽了他的話，葉山梓當即笑了："這種事，你會不會想得太早了點？再說了，如果是個女生，怎麼辦？難道說，你重男輕女嗎？"
"怎麼會？如果是個女生，和你一樣聰明漂亮，也很好啊……"有末清明頓了一下，"不過，將來喜歡她的男生恐怕會很辛苦。――她爸爸就是個前車之鑑。"
葉山梓聽他說得煞有介事，忍不住又笑了。笑過之後，她輕輕嘆了口氣："有末，你說，這些年來，是我令你覺得辛苦呢？還是你令我？亦或是，我們都覺得很辛苦？"
有末清明伸臂擁緊了她："不，我說錯了，我愛你都還來不及，怎麼會辛苦呢？雖然說，你的想法有時的確會令我吃不消。――不過，梓，我是真的很想有個屬於我們倆的孩子。"
葉山梓把頭埋在他的懷裡，微微一笑："會有的。"
當然，這一刻她比誰都清楚，在心底深處，她可沒有這樣的自信。不過，話說回來，和自己所愛的人生一個孩子，那何嘗不是她的夢想。
在過了三天情意繾綣、耳鬢廝磨的相守日子之後，有末清明結束公幹，依依不捨地離開了名古屋，回到東京——
八月下旬的一天下午，葉山梓正在上班時，突然有人來找。令她頗為意外的是，來找她的人，居然是中野楠。他是先在大阪參加了一個學術會議之後，於回東京的路上，特意拐到名古屋來看她的。
不知為什麼，這時看到中野楠，葉山梓心中突然有了一種滄海桑田、時過境遷之感。或許是因為，現在的她和有末清明的關係已經非同一般了的緣故。她不由想，倘若中野楠知道她和她母親一樣，也是個介入三角關係的第三者時，會怎麼看她呢？她簡直是不敢再想下去了。
他們一起走在醫院病房大樓前的林蔭道上，葉山梓微笑著問："中野，你現在怎麼樣？"
"還好。"中野楠側頭望著她，"你呢？"
"還行吧。"葉山梓有些勉強地說。
雖然她是京大醫學部研究生院畢業的高材生，不過，可能因為她是個女生的緣故，又沒什麼過硬的個人背景，因此，直到今天，也還是沒能獨擋一面，得到做較大較難手術的機會。
"葉山，我還是要問你那個老問題，你想不想回東京？"中野楠何等聰明，從她這一刻眼中一掠而過的複雜神情裡，他已經看出了她在工作上的不順意，"如果回到東京，你會有更好的機會的。"
因為他這次是故意折到名古屋來看她，而且，在此之前，每次來看她時，他都會或直接或間接地說起這件事，因此，葉山梓這時很躊躇，不知該如何拒絕他的關切和好意……驀地，她突然想到了中裡海。在認識了之後，中裡海也曾打過幾次電話給她，試圖和她約會，然而，對於葉山梓來說，除了拒絕，她已經沒有別的選擇了，因此，在被她婉拒了數次之後，中裡海便再也沒有聯絡過她了。
"中野，對不起。我已經在這裡找了男朋友，他是名古屋大學的一位研究民俗學的助教……"葉山梓頓了一下，"我不打算回東京了——謝謝你的好意。"
中野楠不由一怔："你的意思是說，你想為你的男朋友，長久地留在名古屋？"
"嗯。"葉山梓肯定地點了點頭。沒錯，她也覺得自己這樣面不改色地對著這世上少有的真正關心自己的人撒謊很可恥，可是，她也的確沒有辦法迴應中野楠一直以來對她所抱有的那種極深的好感，因此，除了永遠感激他之外，她唯一能做的，好像也就只有令他對自己徹底地死心……她想，他們的相遇以這種方式收場，對於中野楠這一生來說，也不失為一種幸運。
"這樣啊……"聽了她的話，中野楠努力壓制住了內心的失意，神情平靜地問，"葉山，關於你的男朋友的事，你和你母親說起過了嗎？"
"下一次回東京時，我會和我母親談這件事的。"葉山梓鄭重地朝他行了個禮，"中野，真的謝謝你。"
"我什麼也沒有為你做過，你為什麼要謝我？"
"當然有，而且很多，一時之間，恐怕沒辦法一一列舉……"葉山梓笑了笑，"就比如說，今天你特意拐到名古屋來看我。"
"那是應該的。"中野楠微笑著說。
這個時候，他的確覺得很受傷，但這個結果，又好像是意料之中，因此，難過歸難過，受挫歸受挫，卻未必不能接受。
這些年來，他也不是沒有談過女朋友，不過，卻又總是對葉山梓懷著一種憧憬，現在看來，是到結束這個少年時代的美夢的時候了，畢竟，出於維護自尊心的考慮，他也不想聽到葉山梓說出更為明確的拒絕的話，再者，這些年來，他也領教了葉山梓的堅決，深知自己不可能也無法改變她的想法……
他這樣想著，不由暗暗呼了口氣："葉山，總之，不管怎麼樣，我都會祝福你。"
"中野，謝謝你。"葉山梓頓了一下，"我也一樣，不管是什麼時候，不管在什麼地方……我永遠都會祝福你。"——
那天下午，送走了中野楠之後，葉山梓走回辦公室時，突然感到一陣噁心，特別想吐。她不由想，會不會是之前的午餐有什麼問題？她快步走到一個水龍頭邊，不過，只是乾嘔了一陣，並沒有真的吐出什麼來。就著水龍頭掬水洗臉時，她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她可能是懷孕了——畢竟，她自己就是個醫生，會產生這種聯想，也是很自然的。
這種想法，在那天下午一直困擾著她，幾乎令她難以正常工作。當然，因為自己身為醫生，因此，她也會比普通的意外懷孕的未婚年輕女性更懂得該如何驗證自己的猜測……而事實，也證明了她的猜測是對的：現在的她，的確是懷孕了。
那天晚上，她整個晚上都沒有睡，就這樣呆坐在黑暗裡，默想自己的將來。她知道，是到她做出決定的時候了。她並不想把這件事告訴有末清明，畢竟，他和他妻子的孩子再過些時日就要出生了；而他，恐怕也還沒有做好再次做父親的準備……雖然說，那個時候，他曾和她說起過，他極想要一個和她共有的孩子。
她和有末清明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再這樣下去的話，不僅他們倆，恐怕連相關的人都會一起被毀滅，比如他的妻子，還有他的兩個尚未降臨到這世上的孩子……
當天快亮時，葉山梓終於做出了決定，決定帶著這個孩子離開這裡，讓有末清明有他自己的人生，而她，當然也會有她自己的人生。她確信，只要有了這個孩子，她就會有足夠的力量抵抗在此之後的人生中所必須經歷的那些風風雨雨……
當然，在離開之前，她還是要回東京一趟，還是要和許多人作別，包括有末清明，還有她的母親。而在那之後，她就會徹底地從他們視線和音訊裡消失……至於會有多徹底，她想，認識她的人大概都會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