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第三百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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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第三百二十一章
（三百二十一）
“雖然說，從絕對數量上看，在我們這個社會里，事業有成的男人要比女人多得多，但相對來說，真正出類拔萃的男人仍然還是鳳毛麟角，因此，如我奶奶和我母親那樣的成功，同樣也很可觀。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在於，選擇這樣的人生路，是她們自己的意願，理應得到他人的尊重……所以，我傾向於認為，無論是我奶奶和我母親，還是清川先生，都是我們這個社會里女性中的佼佼者。”
雖然有末一彌對兩類截然不同的女性都給予了極高的評價，似乎很客觀，也很公正，不過，千葉還是發現了他話中的漏洞。要知道，有末佐子和有末優荷嫁入有末家之前，都是家境很好的人家的女兒，只要足夠聰明，就可以輕易得到最好的教育，所以，她們的選擇面也就比較廣，即便早早就放棄了進入社會打拼這條路，也完全有機會挑選如有末這樣的人家，做一個體面而成功的家庭主婦。
但其他那些也選擇了做家庭主婦的平凡女子呢？倘若她們中的一些人是因為自食其力這條路太狹窄艱辛，因而不得已選擇了一個平凡男子做自己的丈夫，從此一生只能在勞碌和拮据中度過的話……這樣，是否也可以算是出自她們的意願？
畢竟，有末一彌自己也說過，儘管日本已經是最發達的國家之一，但他們目前生活的這個社會，終究還是一個男強女弱且男尊女卑的社會，所以，能讓女性自主選擇的空間仍然相當有限，從這方面看，或許，有末佐子和有末優荷她們的成功，更應該歸功於她們出身的階層，而不是強調什麼自我意願……
至於其他做她們成功人生陪襯的那些平凡而黯淡的家庭主婦們，在走不了門當戶對的康莊大道、又磨滅了灰姑娘的夢想之後，唯一能做的，大概也就只是在空暇之餘，對她們過著的那種貴婦生活或明顯或隱晦地表示一下羨慕罷了。
因此，千葉總覺得，把完全依靠自己在等級森嚴的男權社會中艱難地找到一席立足之地的清川梓，同有末佐子她們相提並論，實在是有欠公平。
但這是有末一彌站在他自己的立場得出的結論，所以，和他根本就不是來自同一階層的她，顯然也就沒有必要出言駁斥……再說了，就算她真的駁倒了他，又有什麼意義呢？——
“更進一步來說，真正的人性解放也應該這樣拓展，就比如說，在一個良性的社會里，如果一個男人比較適合待在家裡做家庭主夫，而他的妻子比較適合外出工作的話，我們應該覺得這是一件可以理解和接受的事。在這方面，北歐社會比我們走得更前面。而我們，和他們還差得很遠……”
說到這裡，有末一彌輕輕呼了口氣，“在我們這個社會里，所有的男人都被推到了最前排衝鋒陷陣，不管他們有沒有能力，願不願意這樣。而許多堪稱優秀的女子卻因為畏於人言，不得不待在家裡做家庭主婦，各自做著自己不擅長的事，過著自己不喜歡的人生……”
“即便如此，還是有很多人，包括其他國家的人，都認為我們這樣的社會分工很理想。所以，要改變這樣的現狀，實非易事，也只能慢慢來了……不過，我希望自己將來能為這種改變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
“聽學長這麼一說，我也覺得，正確的理解，應該是這樣……”在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後，千葉終於又開口了，“所以，我認為我表妹也是幸福的，不過……”
“不過，你覺得，某個人過得幸福，並不代表你也向往那種幸福……對不對？因為每個人追求的東西都不一樣。所以，那個時候，我才會假設……”有末一彌有些躊躇地說，“或許，當年我爸爸和清川先生真的在一起的話，他們的人生也未必就有現在這麼好。當然，這世上並不是就不存在那種因彼此都肯做出妥協而能家庭幸福且事業成功的夫妻。”
這些日子以來，千葉偶爾會想，或許，在這個世上，她是最清楚清川梓和有末清明的想法的人：前者對於她和後者可能會重逢的將來從不樂觀，而後者卻一直都對她戀戀不忘……現在的她，甚至都能夠心平氣和地接受這樣不可思議的期待反差了。
對於有末清明為什麼一直對昔日戀人心懷眷念，這應該也不難理解，因為他們曾經真心相愛過；而清川梓對於未來會持有那麼鮮明的悲觀態度，顯然並不是因為她不認為他們曾經真心相愛過，又或者說，由於分別太久，現在的她對有末清明已經完全沒有感覺了……
如果一定要解釋的話，可能就是，在她和有末清明的人生糾纏裡，後者更多地看到了感性的那一面，而她卻理性地抓住了本質。
至於本質是什麼……本質就在有末一彌的假設裡。
從這一點看，有末一彌顯然比他的父親要理性得多，這大概就是所謂的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吧。
“我想也是。”千葉低聲說。
她當然不會告訴有末一彌，類似的話，其實清川梓自己早就說過了。――為自己的病人保守祕密，是她必須具備的職業操守。
“不過，我們人類常常都會高估自己可能會遭遇的困難，以至於不無遺憾地錯失了那些寶貴的、可能會獲得幸福和成功的機會，所以……”有末一彌淡淡地笑了笑，“我剛才說到的，應該算是最壞的假設。很有可能，他們在一起的話，會有比現在要好得多的人生。――當然，如果真是那樣的話，這世上就不會有我了。”
“這世上可能存在學長所說的那種接近完美的人生，不過……”千葉遲疑了一下，“不完美的人生也還是人生。或許，對於這世上絕大多數的人來說，不完美才是人生的正常態。這可能就是當初清川先生會離開有末先生的原因……”
“她不認為自己能帶給有末先生那種接近完美的人生，所以，便選擇了放棄。我想，事到如今，在有末先生的記憶裡，更多的，肯定還是他們曾經有過的美好時光以及年輕時獨一無二的她……這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聽了她的話，有末一彌怔了一下，隨即點了點頭：“或許是吧。”——
千葉付完帳後，他們一起走出那家拉麵店，來到了街上。有末一彌突然說：“時間還很早，千葉，我們不如走走吧。”
“好的。”
“其實，我一直都很想去舊道廳那裡看看……”昏黃的路燈下，有末一彌望著她清雅文靜的臉，以一種徵詢的語氣繼續說，“千葉，怎麼樣？”
“好啊，反正也不太遠。”
“你冷不冷？”有末一彌又問。
“還好。因為我的房東酒井太太很早就告訴過我，說北海道的冬季很漫長，從每年的11月一直持續到來年的4月，所以，雖然已經近4月了，我還是穿著冬衣。我記得，有句俗語是這麼說的，春捂秋凍，不生雜病……”千葉望著略顯單薄的他，“倒是學長你，從東京過來，那裡的櫻花都要開了，你……”
“你放心吧，我沒問題……”有末一彌輕輕搖了搖頭，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我這個人沒別的優點，就是從小比較耐寒。”
“是嗎？”聽了有末一彌的話，千葉不由笑了，她正想說什麼，就在這時，有末一彌突然拉住了正要前行的她。千葉不由一愣，不過，她很快就聽到有末一彌說：“千葉，小心！――紅燈了。”
她這才發現，自己因為沒有注意看路，差點就要踩著紅燈過街了，當即臉上一紅：“真是糟糕……居然忘了看路。――謝謝學長。”
“沒關係……”有末一彌說著鬆開了她的手，“不過，你一個人的時候，一定要小心。”
在她的記憶裡，這似乎是有末一彌第二次握她的手。還有一次，應該是在川村靜枝就要離開人世的那一天。雖然這一次，有末一彌很快就放開了她，不過，她還是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手心裡還留有他的餘溫。暗夜中，她不由自主地握緊了那隻手，彷彿是潛意識裡不希望戶外的低溫奪走這一刻她掌心的溫度。
然而，她很快就想到了這時在東京的清川寧子，同時覺得自己這樣做顯得很可笑。是啊，此時此刻，有末一彌的確近在咫尺，但明天呢？他總會回東京的。再者，早在還是一個高中生時，她就已經知道了，自己根本就不具備和另一個女生爭奪一個男生的能力……何況，那個女生，還是萬人迷一般的清川寧子。
更何況，之前，在那家拉麵店裡，她就已經明確地知道了有末一彌內心真實的想法，也知道自己並不是他真正需要的那一類女生，因此，為什麼還想做徒勞的努力呢？
但話說回來，就算那一切都是真的，一個人對另一個人長達六年之久的喜歡，也不可能可以立刻就從自己心裡徹底抽離……如果這麼容易的話，就太好了——
雖然千葉這時顯得很安靜，不過，有末一彌還是感覺到了她內心的波動。因為情史豐富的緣故，他一向自認相當瞭解異性，然而，他也必須承認，許多時候，如果千葉自己不願意說的話，他的確不太明白她在想什麼……就比如現在。
他很清楚，自己之前在拉麵店裡說的那些話，對千葉肯定會有不可預計的衝擊力。如果在以前，他絕對不會那麼直截了當地對她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傷害千葉，是他最不想的事，不過，對於現在的他來說，似乎也沒有其他的路可以繞行，所以，也只能那樣做了。
有些選擇，是無法逃避的，而且，早一點總比遲要好。
他這時突然想起了去年深秋就要來札幌的那天晚上，他記得，那一晚，在電話裡，他曾對他父親有末清明說過，如果他這一生不是和自己喜歡的那個人結婚的話，那肯定就是因為，他決定徹底地放棄她。這樣的他，至少還可以為另外一個他能接受的女人做一個好丈夫，而且，也可以再為他們的孩子做一個好父親……
那時的他，躊躇滿志，且無比自信，總以為能抓住一切自己想要的人或東西，又怎麼會想得到，即將到來的札幌之行，將在某種程度上改變他的人生航向……
而他自以為絕不會應驗的話，居然應驗了；以為絕不可能發生的事，也真的發生了。
比如放棄千葉……雖然沒他自己說得那麼徹底。
這樣也好，至少，他能肯定，自己不會再犯父親年輕時犯的那種錯了，比如明明知道人生無常，憂患良多，還讓對方消失在自己的視線裡，從此各走各路，冷暖自知……
他和世間絕大多數的人不同，雖然人生總是面臨著這樣那樣的選擇，有時得到了這一個，就不得不放棄那一個……不過，他仍有自己必須堅持的得失底線，那就是，只要他還一息尚存，就一定要守護那些能夠照亮他生命的人。
他們不存在的話，他就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至於明天，因為禍福難測，所以，他更加不能沒有他們——
“千葉，你還記得那個時候……”有末一彌突然問，“你被荒木治平綁架的事嗎？”
“當然記得。”千葉點了點頭，“學長，你為什麼突然提起那件事？”
“對不起，我本不該引你去回憶那些可怕的往事。我只是想，在你今後的人生中，可能也會遇到很多困難，甚至是生死攸關的時刻……”有末一彌頓了一下，“不管將來會怎麼樣，千葉，你除了照顧好自己之外，一定要記得，就像那一次一樣，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都一定會幫你。――就像你一直以來為我做的那樣。”
聽了他的話，千葉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腳步。雖然這個時候，她已經明白他說“不管將來會怎麼樣”是什麼意思了，她還是於難過之外，心裡有一種無法形容的感動。就好像那天夜裡，當她被解救後，從電梯裡出來，一眼就看到有末一彌站在一樓大廳裡等著她時的心情。
是啊，人生裡是有許多無法預測的傷害和痛苦，但總有一些人的存在，可以令我們覺得很安寧，很欣慰。
她想，她大概會如永遠記得那個驚悚的東京夜晚一樣，永遠記得這個寧靜的札幌之夜，也永遠記得這個六年來總是同她若即若離的男人。
雖然說，這些年來，她一直在對他抱有幻想與對他失望了之間來回搖擺著，吃盡苦頭，不過，她還是會感謝上天讓他們有機會相遇，甚至相知……不管將來會怎麼樣。
是的，不管今夜，這樣的告別有多麼傷人；不管明天，他們要各自奔赴怎樣的旅程；不管在此之後，並肩前行、互相關懷，會變成一種怎樣的奢侈……
她都應該感謝這樣的相遇，感謝這個男人一直以來對她的關心，以及他的榜樣力量，雖然說，這樣，她也就不可避免地成不了他所需要的那一類女性，從而失去了和他並肩行走的可能。
但話說回來，她也不是第一次面臨這樣的狀況，更不是第一次發現，人生其實是一條不能回頭且無法預測的單程路，因此，倒不如保持一顆平常心，不再患得患失……
哪怕從明天起，就不得不把一部分一直珍藏著的心情從自己身上分割出去。
那肯定還是會痛的。――而且，會很痛。
“謝謝學長……”千葉望了望遠處幽暗迷離的札幌夜空，低聲說，“可是，一直以來，我好像什麼也沒有為你做過。”
“怎麼會？你已經為我做了很多……”有末一彌溫柔地笑了笑，“因此，對我而言，僅僅說謝謝是不夠的。”
千葉側頭望著他輪廓優美的側臉，心想，這是多麼奇特的告別，這世間其他的女性，是否也經歷過這樣的時刻呢？
這樣的、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的傷口，卻仍然還要微笑著面對的時刻？――或許有吧。
不過，在此之前，她是真的沒想到，在她二十四歲這一年，比春天更早降臨到她生命裡的……竟然是有末一彌的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