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第一百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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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第一百三十八章

（一百三十八）

第二天上午，千葉隨Alice來到了倫敦大學醫學院的學術廳，或許是因為這個學校也有一些東方人的緣故，並沒有太多人注意她們。

上課時間快到時，從前門外進來一對青年男女。由於倆人的外表都十分搶眼，當即便引得在座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到了他們身上。千葉當然認得那個東方青年就是淺野翔。和他一起進來的，是一個身材高挑的年輕白人女郎，大約二十七八歲年紀，金髮碧眼，衣著時尚，一看便是那種受過良好教育、也有著良好職業的大都會女郎。他們一邊走向講臺，一邊還低聲說笑著什麼，看來彼此早就認識，而且之前便已極為熟稔。千葉不由想，淺野翔在這個世上認識的人還真不少。

也許是因為，在座的人之中，東方人畢竟還是極少，因此，淺野翔很快便在人群中發現了她和Alice。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且朝她微微點了點頭，表示自己已經看到了她。

千葉當即也迴應了他一個微笑。

“就是他嗎？昨晚你見到的那個老師？”Alice用日語低聲問。

“是啊……就是他。”雖然淺野翔僅僅只是她的老師，但看到他在人前如此耀眼奪目，千葉也不禁為他感到驕傲。她注視著那個金髮碧眼的英國女郎，“Alice，那位小姐是誰？”

“她叫JessicaEverett，是我們學校最年輕的教授之一，在英國心理學界也是非常有名的。”簡單介紹了和淺野翔一起進來的那個英國女郎之後，Alice沒有再說什麼。

淺野翔的這次講學可以說是非常成功，最後，JessicaEverett還如客串主持人一般和淺野翔當場討論了幾個比較通俗的心理學方面的問題。因為雙方勢均力敵，口才又好，脣槍舌劍之間，引來了無數掌聲。

再者，他們還如此年輕，卻都已是名動一方的心理學專家，的確也是可欽可佩。

千葉第一次聽淺野翔用英語上課，開始還會覺得有點不習慣，不過，很快便跟上了他的思考速度。他說英語時，遣詞用句的方式和說日語時頗為不同，這正好驗證了語言學家的一個論斷：兩種語言便等於兩種思考方式。但她可以明顯地感覺到，他用英語發言時會顯得更加自然隨意，畢竟，雖然他長著一副東方人的模樣，英語卻才是他的第一語言。

下課後，離開座位，一道往外走時，千葉對Alice說：“Alice，我想過去和我老師說幾句話。”

“要我等你嗎？”

“不用了。我自己會回去。”

“那好吧。”Alice點了點頭。

千葉聽她回答的如此爽快，突然之間，覺得有一點難受。她本來希望她們能更親近一點，因此，這個時候，她希望Alice至少會說一句“沒關係，我等你之類”的話。――可Alice並沒有。

她站在學術廳外面寬敞的走廊裡，看著Alice漸漸遠去的背影，心想，算了，她和Alice大概也就只能這樣了，不必強求過多……反正，她自己一個人也能回星野家。

過了一會兒，淺野翔和JessicaEverett從前門走了出來，千葉笑著迎了過去：“老師。”

“千葉。”淺野翔應了一聲。

對於千葉這時依然還會站在這裡，老實說，他心裡一點詫異的感覺都沒有。他知道她一定會等著他出來，和他告別。――就如同之前他們已經在東大度過的那些他教她學的日子一樣。

因為他們說的是日語，JessicaEverett似乎沒有聽懂淺野翔叫千葉什麼，她疑惑地打量了千葉一通，用英語問淺野翔：“Kevin，這位小姐是誰？”

千葉這時才知道，淺野翔的英文名是Kevin，不過，她聽到JessicaEverett這樣稱呼他，不由有些恍惚，總覺得JessicaEverett好像並不是在和淺野翔說話，而是另外一個和她不相干的什麼人。

“她是我在東京大學的學生，叫千葉樹。――現在剛好來英國旅行。”淺野翔轉向千葉，“JessicaEverett是我大學時的同學，也是這裡的心理學教授。”

“我聽Alice說過了……不過，我不知道她還是老師的同學。”千葉朝JessicaEverett微微鞠了個躬，用英語說，“Prof.Everett，你好。”

“你好，千葉小姐。”JessicaEverett笑著說。

“剛才坐在你身邊的那個女孩……就是你繼父的女兒嗎？”淺野翔問。

“是啊。”千葉這時覺得，好像也沒有別的什麼話可以說了，而且，也不好再浪費他們的寶貴時間，於是說，“老師，那麼……我先走了。”

淺野翔這時也覺得，他們的確沒有什麼可說的了，只好點了點頭：“嗯，你自己小心一點。”

“這樣吧……Kevin，千葉小姐，今天中午，我請你們師徒倆吃飯怎麼樣？肯賞臉嗎？”站在一邊的JessicaEverett突然說。

“不用了。Prof.Everett，謝謝你的好意，不過，我就要走了。――我只是來和老師打個招呼而已。”千葉忙說。

“別這麼客氣，我和你老師很熟的，而且，我也很喜歡你。――就這麼說定了。”JessicaEverett不容置疑地說。

千葉有些為難地看向淺野翔，淺野翔笑了笑：“難得Jessica一片盛情……千葉，就一起去吧。――如果你怕你媽媽擔心，不如先個電話給她。”

“那……好吧。”千葉聽他都這麼說了，也覺得不好再拒絕，於是點了點頭——

到了一家餐館，坐下後，JessicaEverett問千葉：“千葉小姐，你是第一次來倫敦嗎？”

“是啊。”千葉有些詫異地看著她，“Prof.Everett，你怎麼會知道？這麼容易看出來嗎？”

JessicaEverett看了淺野翔一眼：“Kevin，你昨晚在電話裡和我說起過的，那個有個在伯明翰皇家音樂學院讀書的弟弟的學生……就是她吧？”

“嗯。”淺野翔點了點頭，用日語對千葉說，“我讓Jessica幫你打聽一下你弟弟的事……一有訊息，我會通知你的。”

千葉怔了一下，她沒想到淺野翔會把這件事這麼放在心上，這和平日裡萬事不縈於懷的他似乎有一點不一樣：“老師，謝謝你。”

淺野翔微微一笑：“那也沒什麼……Jessica在英國高校界的人緣很廣的。――何況，這次的講學，我也是看在她的面子上才來的，因此，她也算是欠了我一個人情。”

“這樣啊。”千葉笑著說。不過，她心裡這時卻想，JessicaEverett欠他的人情是可以還了，可她欠他的人情，該怎麼還？

JessicaEverett聽不懂日語，於是問：“Kevin，你們在說什麼呢？悄悄話嗎？還不時提到了我的名字？”

淺野翔搖了搖頭：“不是。我只是告訴千葉，你正在幫她打聽她弟弟的事。――因為已經習慣和她用日語說話了，所以，一時有點改不過來。”

“千葉小姐是你的得意門生吧？Kevin，你以前很少這麼在意身邊的其他人的，包括你的同事，甚至是你的同學。”JessicaEverett說。

“千葉其實是學法律的。”淺野翔說。

“什麼？”JessicaEverett詫異地看著千葉，“那怎麼會是你的學生？Kevin，你把我弄糊塗了。”

千葉忙在一邊解釋說：“Prof.Everett，是這樣的……我兼修了心理學課程，從大二開始成了淺野老師的學生。”

“是嗎？”

從這一刻開始，JessicaEverett對這個文靜的日本少女有一點另眼相看了。在此之前，在她的印象裡，日本的女性都是把相夫教子作為人生的第一目標，基本上放棄了自己在社會上可能會獲得的成就和地位……而眼前這個少女，不僅說著一口流利的英語，還在東大同時修著兩門艱深的課程，而且，她還是一向眼高於頂的淺野翔所看重的學生，顯然並非等閒之輩。

“Prof.Everett，我聽我妹妹說，你是倫敦大學最年輕的教授之一，而且，還是英國心理學界的名人，你還這麼年輕，就有了這麼了不起的成就，真是太厲害了……在大學時代，你和淺野老師就是競爭對手了吧？”千葉笑著說。

因為和JessicaEverett的相識，千葉對於淺野翔的過去又有了新的認識，或者說，在今天之前，她大體上了解了他十八歲以前的人生，現在，連他的大學時光也差不多知道了。

“你怎麼會知道？我還以為，現在的我們，看起來只像是朋友而不是對手。我從小就表現出了超強的學習能力，到美國留學之後，沒想到會被一個日本人比了下去……有一陣子，我真是很恨Kevin，他實在是太會搶風頭了。”JessicaEverett睜大了眼睛，笑看著淺野翔，“Kevin在大學時代，是很高傲的一個男生，好像誰都看不上眼的樣子。有時他一臉酷酷地從我身邊走過後，我會對著他的背影咬牙切齒地豎起中指……Kevin，你看，你的破壞力有多大，好端端地把一個品學兼優的淑女變成了一個小心眼的潑婦。”她說完，大笑了起來。

千葉聽了她的話，當即怔住了。她不由想，JessicaEverett所說的，怎麼這麼像是她和多田信的高中時代？只是，不管她是不是被囂張的多田信氣得七竅生煙了，她也絕不會對著他的背影豎起中指就是了……她記得，她倒是曾被多田信氣得哭過一兩次。所以，在她看來，東方人和西方人還是有很大的差別：至少，東方人就不太習慣於把受挫感轉化成為一種自我娛樂式的嘲弄。――不管對方知不知道，自己高興了就好。

她看向淺野翔，淺野翔這時正低頭喝著飲料。千葉心想，他那時也許並不是真的很高傲，只是家庭的陡然變故，令他的生活急轉直下，他一時恐怕很難適應全新的、沒有了親人的生活……而且，從那時起，他恐怕也要開始自己謀生了，一定熬得很辛苦吧？

不過，還好，不管那段日子有多痛苦，現在都過去了……

人生於世，也就只有這點好處：不管前路有多少艱辛困苦，但現實的苦難在把你折磨得遍體鱗傷之後，也總會和你暫作告別。――從而讓你有時間重整旗鼓，等待著它的下一次的造訪。

重逢時，它或許已經改頭換面，因此，你可能會一時認不得它……但它知道，你終究會認出它來。

有時候，它就像是流水，慢慢地重新滲入你的生活，無聲無息，但冰涼徹骨，令你沒有足夠的時間做好準備，等你發現它時，你已被它凍壞身心，因而毫無還手之力；而有時候，它又像是貝多芬在《命運》的開端所描繪的那樣，大搖大擺，且興師動眾地回到你的生活，粗暴地驅趕和放逐了平靜與安逸，重新成為你生活這一樂章的主題……

在和你做了一番對抗之後，它又會或心滿意足，或悻悻然地離去；然而，只要你依然還活著，它便會伺機捲土重來。

就如同一位哲人所說的：這也會過去。――而那，也必會開始。

在和苦難的一次又一次的此消彼長的抗爭之中，人的生命，也呈現出了千姿百態的狀況：或變得更加豐盈，或變得更加美麗，或變得更加貧瘠，或變得更加委瑣……或乾脆就此枯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