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第四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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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第四十三章
（四十三）
八月十五日上午九點，是約定的補課時間，千葉準時來到巖田家，開始她的家教生涯。
他們在桌邊坐下，千葉正要開口說話，巖田突然問：“你會不會認為，我是個自說自話的人？”
“怎麼會？你不是說人生無常，要做好兩手準備嗎？我覺得，讀大學和按你自己的意願生活並不矛盾。雖然也有一些天才，比如比爾.蓋茨，為了自我發展可以堅決拋棄大學生活；但對於大數人來說，大學生活還是人的一生中相當重要的一種經歷。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千葉停頓了一會兒，看著巖田，“巖田，你爸爸很愛你。”
“你別被他騙了。他是個商人，而且是個很成功的商人，慣於在形形色色的人之中周旋，演技好過一個能得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獎的優秀演員。所以，你最好別相信他會有什麼真感情。他的一百句話之中，可能只有一句發自肺腑……他之所以會請你做我的家教，只是因為覺得你很單純，容易為他所用；再有就是，他不想有一個將來會讓他在別人面前抬不起頭的差勁兒子。”
“不管怎麼樣，我相信他是愛你的。”千葉固執地說。
巖田見自己根本就說服不了她，只好認輸：“你要這樣想，我也沒有辦法。千葉，別說我沒有提醒你，這個世界從來都很現實，也很殘酷……你總是喜歡把別人往好處想，遲早會吃虧的。希望不會有那麼一天，你被某個人賣了，還天真地幫他算錢。”
千葉看著他，沒有說話，突然笑了起來。
巖田莫明其妙地看著她：“怎麼了？”
“我突然發現，你和你父親其實挺像的。尤其是說話的語氣。”
“我像他？你最好別這麼說，我會翻臉的。”
“雖然你不高興，我還是要說，我真的覺得你父親是個很好的人。在見到他之前，我也很討厭商人，覺得他們都很奸詐。――哪怕是被稱為知識分子兼天才的比爾.蓋茨，在我看來也不例外。不過，你父親不太像個商人，倒像是律師或醫生之類的專業人士。”
“在我看來，律師和醫生其實也是商人。――你要小心，他雖然比大多數庸庸碌碌，甚至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要好一點，不過，你最好別對他抱有幻想。男人其實都是一樣的，哪怕七老八十了，也還是會想引起年輕女孩的注意……老實說，和普通的猥瑣好色的歐吉桑相比，他也未必會高明到哪去。”
千葉不由臉上一紅。她之所以會答應為巖田補習，除了想幫巖田之外，她也必須承認，巖田敏一那種成熟男人的魅力對她也是有影響的：“竟然這麼說自己的父親。――好啦，我們進入正題，開始補習吧。”
“早就該開始了。他只是僱傭你做我的家庭教師，又沒給錢讓你說服我做個乖兒子。”——
很快就到了九月初，一天下午，巖田做完習題，抬頭看了一眼千葉。此時正值黃昏，坐在窗前的千葉被夕陽籠罩著，有如裹上了一層金紗，側影顯得柔和而美麗。巖田不由看得呆了。
千葉察覺到了他的注視，回過頭來：“那些題目，你都做完了？”
“嗯，都做完了。”
“我看看。”
巖田把習題冊遞給她，千葉看了一會兒：“很好……巖田，你進步很大呢。”
巖田笑著說：“可能是因為千葉你教得好吧。”
“後天我會出一份試卷考考你……之後，你就解放了。”
“你是說，補習要結束了？”巖田這些天和她朝夕相處，中午還在一起吃飯，學習的過程雖然辛苦，倒也覺得快樂勝過神仙，所以，這時聽說補習即將結束，頓時覺得很是不捨。
“當然。――很快就要開學了。”
“如果我的測驗情況好的話，能不能給我一點獎勵？”
“什麼獎勵？”
“大後天晚上一起去逛廟會，怎麼樣？那可能是東京今年最後一次的夏日祭活動了。”
千葉遲疑了一下：“不用了。”
巖田看著她：“是不用了，還是不想去？”
“好吧。”——
千葉走進巖田敏一的辦公室，巖田敏一這時正在打電話，看到她，指了指她面前的那張轉椅，示意她先坐下。
過了一會兒，巖田敏一通完電話，對千葉說：“千葉小姐，你來了。”
千葉把巖田的試卷遞給他：“巖田叔叔，這是巖田測驗的情況。”
巖田敏一接過，看了一會兒：“好像還不錯。――也許是因為他可以進步的空間很大。”他看著千葉笑了笑，“不，應該說，是你教得好。謝謝你。”
“我是拿了薪水的。”
“有的人就是拿了薪水也做不了什麼……所以，真的非常感謝你。”巖田敏一像是有點疲倦，他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突然抬起頭來，“你知道嗎？對於一個男人來說，在適當的時候如果能遇到一個好女人，就可以改變一生。小守還是幸運的，他遇到了你。”
千葉一怔，臉立刻紅了：“我……我沒那麼好。”
“如果將來，會有一些男人一直記得你，不僅因為你年輕時很美麗……那麼，你就是一個好女人了。”巖田敏一看著她，“我是一個過來人，你完全可以相信我的眼光。”
千葉似懂非懂地聽著，沒有說什麼——
千葉從巖田會社出來，到街上買了一些禮物，乘地鐵直接到了外婆的家。
進門之後，她把禮物擱在桌上，問：“舅媽，秀一呢？”
“去踢球了。――阿樹，為什麼要破費買這麼多東西？再說了，你還只是個學生，哪來的這麼多錢？”及川明美說。
“我做了近一個月的家教，今天拿到了薪水，就想來看看外婆。這只是我的一點心意。”
“真是個懂事的孩子。――櫻子，秀一，和你真是不能比。”及川明美嘆了口氣。
“怎麼會？舅媽，你太誇獎我了。”
及川朝子這時盤腿坐在大門邊，看著千葉：“你來得正好，我剛好也有件東西要送給你。――再不送的話，也許就沒有機會了。”
“媽媽！”
“外婆！”
及川明美和千葉同時叫了起來。聽到及川朝子這麼說，她們當然都很難過。
及川朝子笑了笑：“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明白。生老病死，本來就是人之常情，沒什麼可避諱的。”她有些艱難地站起身來，“阿樹，跟我來。”
千葉看了及川明美一眼，及川明美笑著朝她點了點頭。
千葉跟著外婆走出了客廳。
在及川朝子的房間裡，及川朝子從衣櫃中取出一件疊得極整齊的、嶄新的夏季和服，遞到千葉面前：“本來應該早一點送給你的，就是有點力不從心……你看，現在夏天都要過去了。”
千葉雖然從小就知道外婆心靈手巧，編織、縫紉、做點心什麼的，樣樣拿手……不過，她還是沒想到及川朝子會為她做衣服，尤其是在她的身體已經每況愈下的時候。她拿著衣服，眼眶一紅：“外婆……”
“你哭什麼？外婆不是還好好的嗎？快穿上讓大家看看，如果不合身，我還可以改。”
“是。”
千葉換上那件夏季和服，和外婆一起走到屋簷下，及川明美笑看著她：“阿樹都已經長成大姑娘了……媽，這件和服是你做的？”
“嗯。”及川朝子微笑著在屋簷下坐了下來，“我現在眼睛很差，可能做得不太好。不過，多多少少也算是我這個做外婆的一點心意。――夏樹和千代十七歲的時候，我也曾給她們每個人做過一件和服，現在，輪到阿樹了。”
老實說，千葉並不喜歡穿和服，這可能和她的個性有關。她自小行動力強，所以，極不喜歡穿著和服時那種束手束腳的辛苦感覺。不過，對於此時此刻的她來說，如果穿著和服能讓即將不久於人世的外婆高興，她也就不覺得辛苦了。
她從兩位長者的目光中可以看得出來，自己是真的長大了。
想到自己不知不覺中居然已經長到了十七歲，她突然有些害怕起來。
這時，及川秀一抱著足球進了庭院，看到她們祖孫三代都站在外面，不由一怔：“阿樹，你來了。奶奶，媽，你們這是……”
“阿樹做家教拿到了薪水，給每個人都買了禮物，也有你的一份。”及川明美說。
“是嗎？太好了。謝謝你，阿樹。”秀一笑著說。
“你滿頭大汗的，快去洗澡吧。”及川朝子說。
“是，奶奶，我這就去。”秀一點了點頭，看著千葉，“阿樹，你穿和服還挺好看的。穿得這麼漂亮，不會是要去相親吧？”
千葉橫了他一眼：“你胡說什麼？是外婆送給我的，明天晚上，我要穿著去逛廟會。”
“和誰去？和你們學校那個天才多田？還是海音高那個學生王子？”
“阿樹已經有男朋友了？”及川明美忙問。
“才沒有呢。我是要和我家教的學生一起去。――秀一，你別胡說了。”
“阿樹，雖然你是我的表姐，不過，我還是要說，像你這樣的女生，我肯定是會敬而遠之的。我還是喜歡弱一點的女生，當然，像櫻子那樣的花痴女生我也會退避三舍。――不過，我發覺，女生的眼光真是有問題，她們好像只喜歡那些愛裝酷的男生。就好像我們學校的女生，都迷戀著一個十天不說一句話的會彈鋼琴的男生，還說他是什麼鋼琴王子。每次他在音樂教室裡彈鋼琴，女生都會把音樂教室圍得裡三層外三層。哼，有什麼了不起……像我這樣的運動男生才可愛。”秀一不屑地說。
“俗話說得好，蘿蔔青菜，各有所愛。我想，總會有女生看得到你這個運動男生的長處。”千葉笑著說。
“但願了。不過，那樣的女生，最好別等到我七老八十的時候才出現。”秀一聳了聳肩，“那時，我恐怕已經沒有心情談戀愛了。”
“唉，年輕就是好。”及川明美見他們表姐弟倆聊得起勁，在一邊有些羨慕地說。
“時間過得真快。一晃，你們都長大了。”及川朝子看向庭院，“阿樹，秀一，在你們三個剛出生的時候，阿樹和櫻子的外公，也就是秀一你的爺爺，曾經分別在庭院裡種了一棵桂樹和兩棵櫻樹。”
“是嗎？兩棵櫻樹……是那兩棵嗎？”秀一指著庭院裡那兩棵並排生長的櫻樹問。
“嗯，左邊那棵和櫻子同名，右邊那棵和你同名。唯一的那棵桂樹，當然就和阿樹同名了。因為阿樹是秋天生的。”
“為什麼我出生時，爺爺會想到種一棵櫻樹？我可是個男生。”秀一抗議了。
“櫻樹有什麼不好……春天來時，不是開得很好看嗎？男人同樣也有花一樣的年華。”及川明美說。
千葉指著庭院中的那棵桂樹：“外婆，也就是說，那棵桂樹不僅和我同名，也和我同齡？”
及川朝子點了點頭：“嗯，它也是十七歲。”
千葉穿上拖鞋，跑過去仰著頭看那棵桂樹的樹冠。她只要想到十七年來，這棵每到中秋時節總會開滿細碎小黃花，令整個庭院溢滿芬芳的樹，一直和自己同生同長，甚至可以算是另一個自己，一種奇妙的親切感就油然而生。